烟 癖

烟斗,之于林语堂,就像写作,是一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除了睡觉,林语堂可以说是斗不离手。他的相片,尤其是晚年的,大都拿着烟斗,他说,拿烟斗看起来较有智慧。

他对烟斗的质地没有要求,只要顺手就好。

据如斯的日记,他的烟斗除了吸烟还有许多妙用。装烟叶的一端光滑浑圆,燃了烟叶子后变热,林语堂便用它来擦出油光的鼻子,很舒服。有时不小心,嘴触到乌黑的烟油,比黄连苦汁还苦,他呸呸地吐了一地,说再也不干了!下回拿起烟斗还是不自觉地照旧。烟斗放在嘴里的那一端,则是用来指挥佣人,或者敲椅子上的钉子。

他喜好随兴,东西拿哪搁哪,一个不小心就忘了把烟斗放在什么地方,两手空空他做不了事,满屋子地乱翻,狂叫:“我的烟斗,我的烟斗在哪儿?烟斗!烟斗!”

翠凤急得叫唤:“堂阿,我刚收拾了客厅,别乱动!”

“烟斗!我的烟斗!”

“你刚才不是把它放在餐桌上了吗?”

林语堂抚摸烟斗,大笑而心满意足。

他常常得意地自夸:“我一小时以前装的烟,现在我还没有吸。”有空闲了,他就说:“现在,我可做一件事情吗?吸烟好吗?”但不等家里人同意,他就自顾自地点燃了,很享受地放在鼻子边闻。

构思写作的素材,就一个人静静地吸烟,姿势一定要舒服,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双脚翘在桌子上。他自我调侃说:“有时候,当我翻阅自己的旧作,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嗅出在哪一篇、哪一段里所含的尼古丁最多。”

他曾经要求在墓碑上刻上:“此人文章烟气甚重。”

关于吸烟的妙处,他则这样写:“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眼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慢慢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情绪,而只讲那时的情绪的况味。待要再划一根洋火,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点不着,乃轻轻地一弹,烟灰静悄悄地落在铜炉上,其静寂如同我此时用毛笔写在中纸上一样,一点的声息也没有。于是再点起来,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香气扑鼻,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情调。”

翠凤说吸烟会熏黑牙齿,他反驳说可以请牙医清除牙垢。至于手指污秽,“只要心有热情,这又何妨。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无虚饰的谈天风格究是罕遇之物。”“口含烟斗的人是快乐的,而快乐终是一切道德效能中之最大者。”

有些先锋意识的女性向他抗议说,抽烟有害公众健康。他照例吐出一大口烟,笑眯了眼睛说:吸烟是道德的弱点,但是一个没有道德弱点的人,也不是可以全然信任的,他宁可做一个有缺点、却又真诚的人。

他甚至说,抽烟的人都是好丈夫,因为口含烟斗,不能高声叫骂,也就不能和太太吵架了。翠凤允许他在床上吸烟,他认为这是幸福婚姻的标准。

有一回,他和女记者黄肇珩大谈吸烟的好处,举遍古今中外的例证,并怂恿黄女士劝丈夫吸烟斗。

“为什么?”黄肇珩奇怪地问。

“如果他要和你争吵,你把烟斗塞进他的嘴里。”

“不,”这位机智的女士反诘到,“如果他用烟斗圆圆的一端敲我的头呢?”

林语堂一愣,哈哈大笑。

林语堂也曾经有过3个星期的戒烟史,他以为是“一时糊涂”,是“一段丑史”。事后他说,在这难熬的3个星期里,内心日夜交战的痛苦,恐怕用3000荷马体的诗,或150页小字的散文尚且写不尽哩。每次开会,好友来访,因为不能吸烟脑筋打结,他觉得良心不安,终于,“我去访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地,镇静地,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

回家后,他即刻叫茶房拿了一包烟,在书桌边心安理得地点燃,深深吸上一口,沁入心脾,一个活生生的林语堂又回来了。

书桌的右端有一个浅浅的焦痕,是常年放烟留下的痕迹,他在旁边刻上“惜阴池”的字样,发下宏愿,要花个七八年的时间,慢慢把它烧透。戒烟时,“惜阴池”才不过半生丁米深,他又吸一口烟,愉悦地写:“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日日进行不懈。”后来搬家,书房小,书桌只能卖出,“惜阴池”不再,林语堂恨声连连,说这是平生第一憾事。

“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也是林语堂的发明。被烟草公司拿去当广告语后,成了全国瘾君子们最有利的明证。

林语堂还说,世上就两种人,抽烟的人和不抽烟的人。而含烟斗的人都较为和蔼,较为恳切,较为坦白,又大都善于谈天,和这种人才能彼此结交相亲。

明末的张岱有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没有癖好的人,称不上真君子,这倒是和林语堂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