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篇 十、求阙斋记

题解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曾国藩为自己的书斋取名“求阙斋”。这是他在读《易·临卦》时所受到的启示。联系自己仕途顺遂,恐无福消受,担心盈满之时,便会走向衰竭,故此欲防盈戒满,必须反过来求阙。于是便有了享誉于晚清政坛和文坛的求阙斋和这篇《求阙斋记》。曾氏还有《求阙斋读书录》四卷,王定安编有《求阙斋弟子记》三十二卷。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鏓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捥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其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惊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多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阙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若夫令闻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曾国藩谨记。

译文

国藩读《易》读到临卦,喟然叹道:阳刚渐渐增长,到八月便有不祥的兆头,消损也就不远了,很可怕的。天地间的气,阳来了,则退而生阴,阴来了,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是自然的规律。

事物生来就有贪欲,喜好圆满而忘记了自己的缺失。故此身体安然地乘坐车子,即便是龙辇一般华贵都不能满足;眼睛辨认五色,即使色彩艳丽华美的衣服也不配他穿。于是八音繁会满足不了他的听觉,珍奇美宴也满足不了他的味觉。穷巷贫寒的汉子,骤然官服加身,环境改变了他的体貌,习惯动摇了他的意志,向来激切欲求却得不到的东西,渐渐地反过来厌恶鄙弃而不屑于使用。一旁观看的人竟也认为本该如此,不值得非议。所以说:身居高位不想骄傲而骄傲自至,享受厚禄不想奢侈而奢侈自来,你一旦使用了象牙所制的筷子,就一定会使用玉石所做的杯子。这是逐渐积累而成的。而那些喜好猎奇的人,用尽巧思、费尽心机,不随波逐流,唯独热切而贪娈地谋求虚名,同正派人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中有人追求豪富以满足欲望,有人追求名誉以满足虚荣,但对于追求满足这一点而言则是一样的。所谓名,是先王用来将世间的一切都纳入法度与规则之内。中等资质以下的人,总是谋虚逐妄,于是便明着用爵禄来驾驭,暗着用名誉来驱使,使他们按着人家设计好的去做,却不明白其用意。而像君子一类的人,深知道德的实质,才畏惧名望施加到自己头上,而在内心却感到一天天地浮躁,觉得是一种耻辱。至于那些浅薄的人则热热闹闹地加以谋求,不是很悲哀了吗?

国藩不肖,在詹事府里凑数,在世人眼里做着所谓清贵的官。承受家庭的余荫,自祖父母以下,一直康强安顺。按孟子所说“父母都在,兄弟没有意外”,我的家境比这还要好。《尚书·洪范》说:“凡是百姓中,有谋略有作为有操守的人;不合规则,却没陷于罪恶的人,您都要赐给他们幸福。”像国藩这样的,没有作为没有谋略,犯下很多过失,反而赐给幸福,这不正是所谓受之有愧一类的吗?于是,便给自己的居所取名“求阙斋”,凡是外来的荣誉,感官身体的贪欲嗜好,都让它列在所求的缺欠之内。礼的功用在于节制,而乐的功用在于充盈,但乐不可走到极至,要用礼加以节制,但愿以此来约束我的性情。至于美好的名声与广泛的赞誉,尤其是造物者所吝啬给予的,有了实际的成就,名誉自然会随之而来的,刻意索取就已经是贪娈了,何况本来没有实绩却窃取争夺虚名呢?行动够不上圣人而享受圣人美名的人,大抵其间不能没有夸耀伪饰之处。我将要守住我的缺欠不足。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曾国藩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