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篇 十一、书学案小识后
题解
这篇文章写于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是曾国藩为唐鉴先生的《国朝学案》(《国朝学案小识》或《学案小识》)校对付刻后所写。
唐鉴(1778-1861)字镜海,号翕泽,湖南善化人。嘉庆十二年(1807年)中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后历任检讨、御史、府、道、臬、藩等官,道光二十年(1840年),内召为太常寺卿。唐鉴服膺程朱之学,是当时义理学派的巨擘之一,蜚声京门,被誉为“理学大师”,当时许多知名学者都曾问学于他。曾国藩则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慕名投拜这位湖南老乡前辈,请教“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只一席谈话,就令曾国藩耳目一新,茅塞顿开,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听之昭然,若发蒙也。”可以说,曾国藩师事唐鉴,对他的一生行事、修身、做学问都产生深刻的影响。
在这篇文章中,曾国藩从人的属性入手,理出古代圣人详知万物的途径和方法,都是依据具体事物而穷究它的道理(即物穷理),并非由朱子一家首先作出的解读。进而指陈治学上的各种偏颇与流弊,在此基础上,阐明唐先生《国朝学案》一书的要旨与特色。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育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成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絜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泾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矫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儒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撤,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自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译文
唐镜海先生编撰《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对文字并交付刊印。工作完成以后,特写下如下的文字:
天地生人,赐给他们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强健、合理而常久不变的属性,岂止是用来自我完善,将用来化育百姓完善世界从而弥补天地之间的缺憾。他们对于天下所有的事物,都要弄个明白。天与地的奠基,日月星辰的运行,百姓的生成,鬼神的情状,草木鸟兽的各具其形,洒扫应对进退的琐细事务,都是我们的属性范围内的内容。所以说:“世上的一切都为我而存在。”所谓人,是天地的中心。所谓圣人,他的智慧足以详知万物,他的才能无不合乎实际的需要,却不敢一味地放纵、满足自己的欲求,一定会依据轻重长短而自我约束。以舜的圣明,尚且喜欢咨询考察;像周公那样的圣人,遇有想不通的问题,便夜以继日地思索。至于孔子,在圣人中可以说抵达了鼎盛,却还是遇事喜好勉力仿效古人。像颜渊、孟子那样的贤明,也讲究通晓古代文献和行事合乎道义。这是因为,要完备自我属性这一个根由,就应当明了万种事物的不同之处;要熟悉万种事物的不同之处,最好的方式,就是依据具体事物而穷究它的道理。所谓依据具体事物而穷究它的道理,本是古代贤圣所共同使用的方法,并非由朱子一家首先作出的解读。
自从陆象山开创心学一派,明代余姚的王阳明继承他的学说。他们的学说以良知为本体,认为我的心中自有天理,而不应当支离破碎地到具体事物中去寻找。而天理的本性在于诚,即事物的本来面目。眼睛凑巧看到什么,如果不随后用规矩准则加以衡量,就能够做为依据吗?况且像舜、周公、孔子、颜、孟那样博学,却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勉力仿效古人,博通文献、契合道义,这样的圣哲都勤奋如此,何况仅凭中等的资质,而看重物质欲望,饱受它的牵累,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不违背准则,这难道不是有一点自欺欺人吗?自此以后,沿袭这一派学说的代代有人。其间也有豪杰之士想要补救他们的偏颇,但是变化一种学说却反生出一种遮蔽。高景逸、顾泾阳的学说,以静坐玄思为主,所看重的仍在知觉,就是变化而反生遮蔽的例证。
近世乾隆嘉庆年间,各派儒者都力求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辈钻研文字考据,依据汉代河间献王刘德实事求是的宗旨,鄙视宋贤,认为他们所倡导的“即物穷理”流于空疏。难道所谓的事,不是物吗?是,不是理吗?实事求是,难道不就是朱子所宣称的即物穷理吗?将自设的名目看得很高,用以诋毁与日月同辉的宋贤,也是因变化而反生遮蔽的一类。另有颜习斋、李恕谷的学说,强忍嗜欲,苦练筋骨,勤于用力而见诸行动,等同于战国农学家许行在推行主张的同时还实践耕作,认为宋贤的即物穷理错在无用。这又是一种遮蔽。矫正王氏学说却不堵塞它的源泉,属于五十步笑百步一类;由于后二种遮蔽,矫正王氏而超过应有的限度,属于因噎废食的一类。
我朝尊崇儒学一道,正学兴盛起来。平湖的陆陇其,桐乡的张履祥辟除邪说而返归经典,意志坚定而不可摇撼。陆桴亭、顾亭林一派,博大精微,体用兼备。其他名儒盛学,连绵不绝。二百年来,大家小家,醇正谬误,各有不同。唐先生因而辑成此书,大抵主张要庄敬,但不可过于注重静坐玄思,穷究物理而不流于琐碎,努力践行而不走向狭隘。三个方面相互交融,都得到很好的体现。所采用选择的名言,也大抵遵从这样的做法。对于固守王学旧辙、以及改变王氏学说却反而陷于上述三方面的失误,则都细加清理与剔除。岂是喜好辩争?因为现在距离古代一天天遥远,各家务求张扬自己的学说。肯定红色否定白色,相互间没有办法取胜。尽管有的比较接近真理,也不能说到每个人的心里而意见一致。志趣不同不能在一起谋划,只好各异其趣。如果在这方面极有兴趣而择取了一条途径,那么便赞誉他的见识,去除他的骄矜,不因自己得道而自我标榜,不以门户之见而自我圆通。不求皮毛之见,而求真正有所收获,这才是君子所为。这正是唐先生与人为善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