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提子
当五世达赖手持念珠,轻拨着菩提子诵念经文时,心中是否有一种执念,一种对心中须弥山的执念?这个世界的中央,是否能恒定不动地永驻他心中?
他的后世仓央嘉措,曾写过一首诗:
须弥山王居中央,
稳若磐石不动摇。
日月围绕恒转旋,
不曾迷途错方向。(曾缄译)
“须弥山”,是佛教中每一个世界的中心。佛教认为,宇宙包含着无数的世界,上千、上万、上亿,乃至更多。每个世界,都有恒定在中心的“须弥山”,它伟岸、高大,不动、不移,仿佛万物的自性——恒定不变。
我们身处于大千世界中,我们看不见所在宇宙的须弥山,但我们知道,佛理就是信徒们的须弥山。五世达赖一生为弘扬自己的信仰而努力。他的心中,定有那高高耸立的山峰。他数着菩提子,想着未来的转世,那个新的生命,定将继续在心中耸立起,高高的山峰。
他很满意这样的未来,但他不知道,未来,须弥山将在他的转世心目中,有所偏移。他的转世,将在朝谒须弥山的路途中,迷失方向。须弥山的存在,将成为他一生的难题。
五世达赖不知道这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或许满意地守着自己的须弥山,轻轻地松开了手指,让手中的菩提子,掉落到地上。那颗颗菩提子上的花纹,如一只只眼睛,睁大了看这世界,它们等不及要看,即将到来的变幻。
五世达赖去世了,可这消息,却并没有传出。五世达赖期待着转世的轮回,却不知道,已经被自己的布局,捆缚了手脚。
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能捆缚住五世达赖?无上的五世达赖,没有被他的敌人压垮,也没有向牵制他的人屈服。他精心布局了一生的策略,却不想,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轻易攥在了手心。
自从五世达赖和固始汗被册封,具体管理西藏事物的人,被叫做“第巴”。担任这个职务的人,需得到固始汗和达赖的指定。之所以要设置第巴,有很深的政治渊源。固始汗始终是蒙古人,他的身份并不适合直接统治西藏,他需要一个傀儡,由他来代其执政。但西藏民众认同的统治者,是达赖,他具有无上的威望,能让每个藏民的内心,都充满敬仰。即便是源自蒙古的民众,也把达赖当做自己信仰的领袖。达赖是不可被驾驭的,除非他同意由他人来分担他的工作。于是一个协议达成,固始汗和五世达赖,共同推选出一个人,由他来具体管理西藏的事务。
上任的“第巴”得到的,是达赖的认可。他依靠达赖的声望,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于是,第巴成为西藏王,统管着西藏的事务。只不过他更像一个总管,他没有绝对的权力,他必须听从固始汗和达赖的吩咐。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职位,虽然他所听命的两个首领有着非常紧密的政治利益,但他们之间却在互相小心地争夺着权势。想当年,五世达赖请固始汗来,不过是让其帮个忙,可这个外族,请来了就送不走了。固始汗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格鲁派的施主,他更是朝廷派来帮助管理西藏的政治势力。达赖必须小心地应付,能让他争回一点权力的方法,就是拥有真心臣服于他的第巴。
权力,是令人疯狂的东西,有人为了它,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五世达赖拥有的成就,超过了他的所有前世,可这样的成就背后,一定有征服一切的野心。所以,当他受到牵制时,他有一丝不甘。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最终做出一个决定:培养属于自己的第巴。
有这样一个传说:在五世达赖准备进京面圣之前,他还住在哲蚌寺。一天,他离开哲蚌寺去色拉寺,中途经过了贵族仲麦巴的家,他受到了邀请,在这贵族家中休息了一晚。有这样一个记载说,五世达赖化身的观音菩萨,在仲麦巴家中,遗落了一粒珠宝上的宝珠。这样的隐喻,是在说明什么?藏族人爱用比喻,隐秘的事则会用暗喻表达。人们猜测,那是五世达赖享受了侍寝。据传,这侍寝的女子,是贵族家的主妇,那贵族把侍寝当做了无上的荣耀。之后,贵族家生下了一名尊贵的男婴。这个男婴的名字,叫做桑结嘉措。
桑结嘉措的叔叔,是第二任第巴。这位权高位重的叔叔,一直很疼爱桑结嘉措。他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虽然外表丑陋,却聪慧过人。八岁那年,他被送进了布达拉宫,得到的,竟然是五世达赖的直接培养。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很快成长为一个有学识的青年。
当第三任第巴辞职时,桑结嘉措才23岁。虽然他还年轻,五世达赖却想指定他为第巴,但蒙古的汗王没有点头。或许是,蒙古的汗王已经敏锐地察觉,五世达赖太过能干,他正在一步步夺回自己的权力,对于“第巴”的人选,他必须谨慎,再谨慎。但无论他怎么谨慎,“第巴”都必须是藏族人,蒙古的汗王在这里,缺乏的是先天的优势。
五世达赖另选了一位第巴,可这第四任第巴,只干了三年就辞职了。于是,五世达赖再次推举他的亲信——桑结嘉措。为了让众人信服,他发布了一份文告。这份文告面向拉萨三大寺院的僧众,里面介绍的是桑结的品德、学识和才能。五世达赖还在文告上按下两个手印,将其贴在布达拉宫的正门墙上。如此的推崇,很容易令人相信传说的真实性。
这次,五世达赖的态度很强硬,蒙古汗王同意了新的第巴人选。仅仅26岁,桑结嘉措便成为了第五任第巴。他确实是五世达赖的有力助手,但他也在偷偷积攒自己的势力。到五世达赖去世的前三年,桑结嘉措实际掌握了西藏的政教大权,达赖亦欣喜有此得力的助手,便放手让他去干。
桑结嘉措生在政治的旋涡之中,他注定要一生为了权势而奋斗。这就是五世达赖精心布下的棋子,他要为他的转世,留一个最好的依靠。可这个依靠,却将成为,其转世悲剧的缔造者。
事实总是出人意料,就连活佛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或许是权势迷蒙了他的双眼,他数着菩提子,却已看不清世事的真相。
明白自己未来的人,是桑结嘉措,他是为权力而生的人,他要牢牢抓住属于他的权力。
桑结嘉措明白,他的权势是五世达赖给的,五世达赖一旦去世,他的权势就会随他而去。蒙古的汗王,可能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拉萨的各贵族们,可能会争相让自己的子孙做达赖的转世。这些都指向一点:他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这是他不容许的。他有着尊贵的身世,有着统领卫藏的能力。任何人都不能觊觎属于他的东西。可没有五世达赖,他什么都不是,他必须为自己找到保全权势的方法。
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是庇护他长大的躯体。他小心地擦拭着五世达赖的遗体。他爱他,他是他的尊师,是他的保护伞,更可能是他的父亲,他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可他一生最爱的这个人一旦离去,将打碎他一生的希望和梦想。不,他不允许,他要让这个消息变成秘密!如此,他将继续是布达拉宫的王,统治着属于他的疆域。
于是,他开始筹谋。一方面,他宣布五世达赖身体欠佳,需要闭关修养。必要时,他会让一个老喇嘛来冒充五世达赖。那老喇嘛侍奉过五世达赖,了解达赖的一言一行,只要站得远远的,就足以应付世人。另一方面,他秘密派人去寻访五世达赖的转世,只有培养出新主,才能真正巩固自己的地位。
这是康熙年间的事。后来,康熙的孙子乾隆掌权时,他的身边,也出了一个“桑结嘉措”,他就是和珅。和珅倚仗乾隆的信任,在乾隆晚年执掌权政,到了乾隆退位给嘉庆时,他一方面犹受老皇帝的宠爱,一方面又去讨好新皇帝。他和桑结嘉措打的都是如意算盘,侍候好了新老主子,就能保住地位永不动摇。
可如意算盘岂是那么容易打的。他们都忘记了一点,依附于人的权势,永远都不牢固。和珅注定了会被嘉庆铲除,桑结嘉措虽然不会被新主直接扳倒,但终将自食他种下的苦果。
这时,一颗菩提子,降生在了偏远的门隅。一对贫困的农夫,生下了他们珍爱的儿子。虽然在他们眼中,孩子不是生而尊贵的人物,但却是他们艰辛生活的寄望。他们爱自己的孩子,把他视作珍宝。他们给他取了名字,叫做阿旺诺布。
可孩子生下来就病了,仿佛注定有一生的磨难,在等着他。父母请来了算卦人,他们说孩子中了邪,好在有高贵的护法神护卫,所以不会有大碍。他们让父母给孩子改名,改为阿旺嘉措,还嘱咐用净水为其洗澡,如此孩子才不会夭折。
洗浴,是一个圣洁的仪式。相传当年佛陀降生,刚落地就脚踩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话音刚落,突然天降花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于是佛陀的诞生日,也就成了浴佛节。每年此时,佛教的信徒都要以水浴佛,浴佛之水,亦被视为圣水。沾上或喝下圣水,都被视为福气的降临。
事实上,洁净对于人类来说,都是神圣的。水具有洗净万物污浊的能力,因而具有神圣的潜质。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都以用水洁净自身,来表示虔诚和敬意。基督教的洗礼,就是用来赐福初入会的人。伊斯兰教的净化仪式,是礼拜前必需的功课。即便汉族的各种仪式,也需沐浴净身,才能开始。
每年的藏历七月,西藏的河边就开始出现结队洗澡的人群。他们捧起神灵赐予的河水,让它们滴落到自己的身体上。尘世的污浊在这样的洗涤中被冲刷。圣洁的河水洗涤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他们的心灵。他们在这洗浴中,默念着对神灵的虔诚,感激着自己所生存的这方天地。
在印度,人们也相信恒河的圣洁。在此间洗澡,不但驱除污浊,还祛除病痛,更驱除心中的魔咒。有趣的是,恒河就发源自西藏,是雅鲁藏布江在印度的名字。一江上下,连接了多少虔诚的信徒!他们捧着圣洁的河水,口中喃喃自语。他们珍视的,是水的宝贵,更是神灵的眷顾。他们求的,是一生的安康,是神的赐福。
于是阿旺诺布改了名,开始被唤作阿旺嘉措。洁净的水,洗净了他身上的污浊,他变得洁净了。在这样的仪式中,阿旺嘉措获得了神的眷顾,神灵通过洁净的水,赐予他健康的身体,以及未来的希望。
这是这个孩子一生中,第一次的改变。父母用尊贵的方式,来为他获得生的希望。以后,他还将面对改变,不过那些尊贵的方式,或许不再为他带来生的希望。
寻访人回到了布达拉宫,他告诉桑结嘉措,他在门隅找到了一个小男孩。他是门巴族的小孩,才三岁多,一眼就认出了五世达赖的铜铃,还拿起来玩耍。这个男孩,长相十分富贵,超越了常人,拥有尊者才有的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他一定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
桑结嘉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并不急于迎接转世灵童,他还要继续享受天下为尊的快意。他只让人秘密地关注这个男孩,不吐露任何风声,只待需要的时候,再带他来拉萨,做自己的挡箭牌。
桑结嘉措让小树在森林里自由地成长,他却磨好了斧头,只待合适的时机来砍伐。
门隅位于西藏的东南面,是群山环绕的吉地。虽然远离政治中心,却有着西藏最为温润的气候。这里被称为是西藏的江南,雅鲁藏布江带来了温暖潮湿的空气,即使高原已经冰天雪地、寒风凛冽,这里依然山青水碧、春意盎然。
这里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有远处的雪山护卫着安宁,有溪水和草场养育着生命,甚至有密密的森林出产罕有的宝物。这里的人平和而热情,过着自给自足的悠然生活。
这一切,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为何世人心中的至美处所,都是那与世隔绝的地方?后来细想,原是那无所争执的悠闲,才可孕育出理想中的桃源。昔日老子宣扬“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却被世人的野心嗤之以鼻。人们在权势的争斗中,烦恼莫名,这才怀念起那无忧无虑的境界。世外桃源,能让世人逃避烦忧,是精神的慰藉。
人们都迫切地,寻找那隐世的佳境。南阳的高士刘子骥,为桃源耗尽心力,寻之不得郁郁而病。陶渊明则找了一处山野,过优哉游哉的世外生活。希尔顿的小说,让更多的西方人,加入到了世外桃源的寻访行列中。
可一切的美好,皆在桃源中人的一句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不与外界打交道,是保持其至美的关键。
所以,太守和刘子骥都找不到桃源,希尔顿和西方的探险家也找不到香格里拉。只有永不被世间的污浊沾染的处所,才能保持至美。想来,这些至美之地,也在竭力保护自己的纯粹。
门隅,就是这样纯粹的处所。密林与山石阻挡了世人的脚步,只有坚强的门巴人能够在此生活。他们享有这里的山水,享有这里的富饶。位于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墨脱,是这里的极端。政府为了改善这里的贫穷,一次又一次地修建道路,道路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山洪、泥土所毁。当外人为一睹这世外的桃源,千里跋涉,气喘吁吁时,门巴人却帮他们背着重物,轻巧地翻山越岭。这是他们的天地,不是我们的花园。
门隅的其他地方,也在如此保持着自我。在西藏,这里的道路是最艰难的,随时受到山洪、泥石流、冰雪的阻碍。自然每得逞一次,这里就会获得一时的安宁。这就使得这片天地,到了现在也还能保持一种原始的美。
阿旺嘉措就生活在这样的至美中。他与邻里相亲,与天地作伴。他在自由的天地中生长,享受着父母的疼爱。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真,那么纯,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利益纷争,生活就是铺卷的诗画,随性的浪漫,浸润着阿旺嘉措的身心。如果此时,他心中有不动的须弥山,那须弥山所代表的,定是这美满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使他和其他的转世灵童不同。那些早早就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孩子,早早便被送入佛寺学习。桑结嘉措的野心,使阿旺嘉措享受了更多世俗的生活。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童年的经历将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而阿旺嘉措世俗的童年,也决定了他的一生,将是充满世俗浪漫的一生。
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当阿旺嘉措和父母、朋友们一起欢唱属于他们的歌时,他未曾想到,诗歌将成就他的一生,也将毁灭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