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平衡的杆秤
天空的白云,悠闲地聚散。地上的牛羊,不紧不慢地吃草。这个世界的时间,仿佛放慢了,一切闲适得可以没有时间的概念。阿旺嘉措爱极了这里,这里不仅有他爱的阿妈阿爸,还有他最好的伙伴,更有无限的自由。这是任他游玩的世界。
每个有着快乐童年的孩子,都极其眷念童年的时光。没有忧虑,没有负担,只有尽情玩耍的天空。现在的儿童节,总有一帮大人相约了去过节。做迷藏,摸鱼虾,丢手绢,升红旗……一切童年中最快乐的事,都可以在此时来回味。
但,这是现代人才有的浪漫,是现代人才可能有的放任。长大后的仓央嘉措没有如此放任的权力,他只能写上一首诗来渴盼家乡: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高平译)
离开了家乡,时间需要去计算。看着草黄叶落,便是一年的盛况已过。时光总是匆匆地来去,不给人留须臾的喘息时间。即便有时间又如何?远离家乡的孤寂,远离自由的落寞,让时间不再闲适,而是煎熬。
长大后的仓央嘉措,煎熬过了多少日子,巴巴地看着草黄叶落多少次。这度日如年的境况,又几人能够忍受?可如何才能回到那天地,如何才能回归那自由?仓央嘉措一概不知,他只是伸长了脖子,去寻找空中的飞鸟。
仓央嘉措渴望飞回的,不仅仅是门隅,更是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后来他所失去的所有,和珍视的所有,都在这段快乐自由的时光中。
此时,阿旺嘉措还被幸福包围着。和这里其他孩子不同,阿旺嘉措虽然家中穷苦,父母的文化程度却颇高。
阿旺嘉措的父亲,曾在密宗寺院学习,是通晓密宗经典的大师。虽然他没有受戒出家,却拥有满腹经纶。他还是唱歌的大师,会唱不少歌谣。他的歌声回荡在山林,婉转着真情,是很多人的最爱。
在那个年代,爱情除了父母哥姐的安排,更多的,是在情歌中生发。不少民族的男子都能歌善舞,他们有广阔的天地,需要用嘹亮的歌喉,来唤醒远处姑娘的春心。最美的,莫过于一年一度的赛歌会,山坡上满是盛装的适婚男女。女孩们尖着耳朵,去寻找打动她们的情歌;男人们则扯亮了嗓子,尽情地欢唱。山坡上,便仿佛有百鸟争鸣,有百花争艳,满眼都是最灿烂的春景。
这样的浪漫,透着原始的奔放气,透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透着从心的血脉贲张出的激情。
情意,皆在唱和之中,生发得越来越浓烈。
想那阿旺嘉措的母亲,也是如此被吸引。否则一个富裕家庭的小姐,怎么甘心嫁给一个贫穷的小子?全因为那歌声中有真情意,歌声中有真性情,歌声中有真学问,那女子才会回眸一看,这一看便有了后来的唱和,便有了后来的倾心相交,便有了后来的夫唱妇随。
她原本可以嫁入有钱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可那歌中的情意,让她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归家娘。她勤劳地操持起家务,温和地教导儿子。生活虽然贫苦,却有他的真情作慰藉,这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生在贫贱中的阿旺嘉措,有了富于学问的父亲教他诗歌,又有了温柔的母亲滋润他的情感。阿旺嘉措的心,不是被放野了地乱跑,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充满情感的浪漫诗意。
不同的教育,养育不同的孩子。父母的教导,让小小的阿旺嘉措聪慧过人。他不仅能背下那些他听到过的歌谣,偶尔还自己写一两首打趣的诗。他的聪明在家乡广为流传。
这是仓央嘉措诗名的源头,是他所珍视的童年生活的影子。此时,阿旺嘉措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恣意地生长,恣意地歌唱,他用充满感情的心,去爱周围的一切。
春风吹绿了山野,秋风又吹落了树叶。岁月更替着,等待世事的变换。阿旺嘉措还沉浸在牧歌的悠扬之中,突变就那么发生了。
首先倒下的,是父亲。他疲累了一生,终于倒在了病床上,不再醒来。父亲是阿旺嘉措一生最敬爱的人,也是他的启蒙老师。可父亲此时,再也不会微笑着鼓励他,或者抱他在原野上嬉戏。父亲松开了手,离他而去,不再对他的问题有任何回应。
阿旺嘉措和母亲守着尸体痛哭,末了,他们就相互拥抱着喘息。未来的日子,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水?阿旺嘉措摸了摸脸,他感到有水滴落。他抬头,看到的,是母亲凝望着父亲的眼。红红的眼睛,渗着斑斑血泪。他从那目光中,读出了思恋和寂寥,仿佛只要他松开手,母亲就会和父亲一样离开自己。
不,他不要!他已经失去了敬爱的父亲,不能再失去亲爱的母亲。他小小的心开始成长,知道自己必须长大,他要像男子汉一样保护母亲。
当母亲回望儿子时,她发现儿子小小的脸庞上,多了一丝坚毅。她的生命已经逝去了一半,她剩下的生命,将为这个这个正在成长的男子汉而活。她擦了擦眼泪,把儿子搂得更紧了一些。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搂着儿子,唱起心爱的歌谣,或者给他讲那些说不完的故事。她把剩下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开心是为儿子开心,难过是为儿子难过。
在相互的牵挂中,生活在更加贫苦地继续。好在有乡里们的帮助,他们才得以生存。阿旺嘉措的心中没有抱怨,有他最爱的母亲和他相守,生活依然有美的一面。他要让自己努力长大,好成为保护母亲的一把伞。
还没有等到阿旺嘉措真正长大,一个痛苦的选择就摆在了他面前。
一天,一位年老的喇嘛来到村子。这里长年少有人来,一旦有陌生人,总能吸引全村人的目光。好奇的阿旺嘉措和伙伴们一起去看这个外来的喇嘛。他们偶尔也能见到喇嘛,但他们发现,这个喇嘛有点不一样,他看上去似乎更有学识。
喇嘛在和长辈们谈话,他谈吐不凡,很快赢得了长辈们的尊重。阿旺嘉措听到喇嘛说:我奉了佛的旨意,来招一批孩童到寺院学经。阿旺嘉措心中一动,父亲也进过寺院学经,他听父亲说,知识都藏在寺院中,要想成为有知识的人,就需要去学习。
那时的西藏没有学校,寺院承担了对民众的教育。藏民的生活由两部分组成:生存,信仰。所以,如果家中有一个孩子,通常他会子承父业;但如果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很可能会送去寺院。送到寺院的孩子,不一定会成为喇嘛,但至少是有知识的人。如果能成为喇嘛,则可衣食无忧,还能受到世人的尊敬。为了满足民众的信仰,寺院有时会集中收孩童,让他们一同学习,以保证知识的传承。
由此,老喇嘛的建议很得人心,长辈们边听边点头。这时,阿旺嘉措听到了巴桑寺,那是学经孩童要去的地方。巴桑寺是村子北面高山上的一座寺院,他从没去过,但知道人们不时会去那里参拜。从那寺院回来的人,都会讲述那寺院的建筑,讲述那里菩萨的灵验。阿旺嘉措的心中,依稀浮出了向往。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正在操劳,阿旺嘉措的心硌了一下,突然内疚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阿妈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是她全部的依靠。一旦他走了,她就只能孤零零地生活。他默默走到母亲身边,帮她拧起一只水桶。母亲欣慰地起身,微笑着看他,他的心中,便荡漾开一汪清澈的湖水。
这时,一位长辈走进了他的家,他拍了拍阿旺嘉措的头,就走到母亲面前低语。阿旺嘉措看着母亲,他看到她脸上神情的变换,那是惊喜,还有慌乱。长辈走后,他看着母亲呆呆地立了会儿,当她转过身来时,她的脸上,只有他最熟悉的慈爱。
母亲拉过阿旺嘉措坐下,问他想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看他点头,她便说,要送他去巴桑寺学经。阿旺嘉措的心慌乱起来,他使劲摇着头。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怎么可以送孩子去学经!母亲心疼地搂住儿子:你是全村最聪明的孩子,阿妈要让你像阿爸一样博学,你只管放心地去,阿妈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旺嘉措搂着母亲大哭,他的心中,有一万个不舍得。
喇嘛带着几个孩童,走上同往高山的路。阿旺嘉措听到,风传来了熟悉的歌声,那是阿妈为他唱的歌。他看到她缩小了的身影,矗立在他们离村的路上,他听出她歌声中透着的悲伤。他把这歌声刻进了脑海,这是他一生最不能忘怀的声音。
在布达拉宫的城墙上,桑结嘉措站立远眺。他派出了六位经师,他们都是各教派精通佛学的大师,他们去往的目的地,是巴桑寺。他们将见到达赖的转世灵童,他们将成为灵童的启蒙老师,他们将为其进行必要的佛教训练。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们接到的,是五世达赖的命令,他们将称自己为后藏寺院的经师,他们到门隅是为学术的交流,顺便培养新一代的喇嘛,以备以后建造新的寺院。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门隅地区所盛行的,是红教,而非达赖所属的黄教。红教在藏传佛教的各宗派中,历史最悠久,所以又被称为“宁玛派”。“宁玛”本身就为“古旧”的意思。这一派别承袭的,是佛教的密宗,还结合了西藏本土的苯教。它崇尚红色,有些地方的红教甚至允许僧侣娶妻生子,这与崇尚黄色并要严守清规的黄教有很大区别。经师们只有以学术交流的名义,才能在那里的寺院落脚。
桑结嘉措假借五世达赖的名义,顺利完成了这一布局。看着六位经师远去,他知道,他们将引领转世灵童进入佛的世界。这是他对他敬爱的恩师,可以做的最大的尊敬。
经师们带着这个神圣的、再正常不过的使命,千里跋涉去了。他们以渊博的学识,在异乡受到了尊重。巴桑寺接受了他们的请求,不仅让他们住在寺中,更让他们去挑选理想的孩童。阿旺嘉措就这么被带进了寺院,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的阿妈。
生活的杠杆开始变得不平衡,但阿旺嘉措并不知道,他这一走,就将他和曾经的快乐分裂开来,从此,他将开始僧侣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