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尺牍情深
寺院,是怎样一个地方?贫民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他们来说,那围墙包围着的殿宇,辉煌得像宫殿一样。这里是佛国圣地,一堵围墙,隔绝了尘世。里面,是佛陀相信的世界,黄金、佛像、经书、经幡,以及摇曳着的灯盏,和吟诵的合唱,构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界。
一旦见过藏传佛教的佛寺,很难忘掉它们的独特。或许是藏区高寒的关系,藏传佛寺一律少有窗户,一道大门,就是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这里弥漫着浓重的黑,仿佛这世间,原本就是处于无边的黑暗。这里亮的,唯有那些酥油灯,摇晃着的灯光,是在黑暗中艰难存在的真智慧。佛像的身影,就在这些摇曳的光线中晃动,他们如如不动的身形,是智慧充盈的象征。他们俯瞰着佛殿中的众生,仿佛俯瞰着迷失了自我的羔羊。
无论殿堂是大是小,你一旦进入,就首先被那无边的黑包围。你仿佛站在宇宙之中,没有方向。一颗心骤然紧缩,却又不知道该掉往何方。迷茫,那是身处未知世界的迷茫。佛说,世人并不了解所在世界的真相。他们总是埋着头,去做眼前的种种。待他们突发了心意,去看身处的世界,他们就会迷茫。他们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真相,它陌生得让他们战栗。
于是,佛为世人点起了荧荧的灯光,那是他的智慧之光。他替世人照亮了宇宙的黑暗,给世人一个前进的方向。那灯光,便是这黑暗中唯一的暖意,引得人要去看它照亮的身躯,看灯光晃动中,那垂视的眼神。在静默地对望中,你仿佛能融入那眼,受他的慈爱,感他的智慧。
不知道那时的藏民们,是否会如此端望,心目中最神圣的佛。他们或许只看上一眼,就把那光晕所笼罩的所有影像,都摄入心中。即使那影像,模糊得只是一团光晕,也已经足够。佛祖原本也不赞成用偶像的方式去占据人心。但智慧的光,却是普照世间的真理。只要把那神圣的光藏在心里,在身处黑暗的世间,就有了行走的方向,有了分别善恶的智慧。
在黑暗的光影中,还藏着一些身影,那是一些不对普通世人宣告的秘密。藏传佛教是密宗的集大成者。密宗,被称为是能最快修得成就的宗派,就连佛经也说,修显宗,需要经过相当长的转世轮回,才能成佛;而修密宗,则可以“即身成佛”。密宗所传授的知识,都一针见血,直指真理。
密宗吸收了印度瑜伽的精髓,在修行中,能显现出不少的神异。密宗的修行者,能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所以密宗供奉了明王的塑像。所谓明王,不是一个佛,而是一群护持佛国的神明。有时,他们其实就是佛的愤怒化身。他们用充满智慧的神力,制服世间的一切恶魔和障碍。世人容易被眼前的利益所迷障,明王就以恐怖威严的形象,来帮助人们赶走迷障。
在汉地,代表神威的四大天王只会出现在前殿,守护佛寺的入口;兼具各种神通的八百罗汉,也只是聚一殿而居。而藏传佛教,除了那最神圣的主座是永远留给佛的之外,威猛的明王可以布于寺中的任何位置。他们狰狞的面孔直视着内心充满迷障的世人。每一次对视,都将是一次惊心。
行走在汉地寺院,处处可感受到慈眉善目。但身于藏传佛教寺院,永远都会心存敬畏。那些黑暗、佛灯,和注视的眼神,处处透露着拯救世人于黑暗的权威。似乎只有在这些佛灯和佛像的保护下,世人才能安然生存。
这是一种极大的威慑力量,即便成人的心神,也能被轻易震慑,更何况孩子。
第一次进入这世界,孩子们心中战栗着敬畏。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佛殿的真相。他们在吟诵的氤氲空气中,恍惚地看到一群红云,在胶着地摇摆。红云发出的声响,如咒语一般盘旋在佛殿的上空。红云中望向他们的眼睛,和周围那些张牙舞爪着的雕像,一起射出狰狞的光。
小小的孩子们缩在一起,这个处处透着陌生的世界,让他们有些许害怕,让他们的心缩起来,躲进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身体里,不敢出来。老喇嘛让他们从侧面绕着走,到佛像前去参拜。他们忙不迭地拜了,待到抬头,才看到熟悉的佛祖,在静静地凝视他们。这是他们唯一见过的事物,那是阿爸阿妈们一生膜拜的雕像。他们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他们知道,这里将是他们未来的家。
孩子们穿上了红色的袈裟。虽然不用剃发,但这一装束,已经将他们圈在了佛墙之内。从此,他们将与这佛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为伴,和那些红云一起,吟诵出咒语般的声响。
阿旺嘉措和所有的孩子,开始了学经的生涯,这时他9岁。现在的小学教育,从6岁就开始,与之相比,他算是入学很晚的孩子。可对那时的藏民来说,能接受教育已非常不易,那是天赐的福气。不过,与其他的孩子相比,阿旺嘉措有自己的优势。他的父亲已经给了他启蒙教育,这使他很快就适应了学习的氛围。他的聪慧,在孩子中非常打眼。
寺院确实如父亲所说的那样,里面藏着无尽的知识。如今,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为阿旺嘉措开了一道门。那些经师们,是真正学问渊博的人,他曾经疑惑的问题,总能在他们那里得到满意的解答。他们为他打开了一道可以满足他全部好奇的门。
看着这些经师,阿旺嘉措会想起父亲。父亲虽然没有这些经师们博学,但亦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人,这让父亲在家乡受到了尊敬。他想要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他想像这些经师们一样博学。他收起了放野山林的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经师们的教学上。
阿旺嘉措学得很认真,也学得很快。那些复杂的藏文,他不久就能识读。经师们教的经文,他只听一遍就能背诵。他记下了经文的解释,还能提出自己的问题。所有成绩好的孩子,都会受到老师更多的青睐,阿旺嘉措也成了学经孩子中最受经师们喜爱的。他们乐意为他解答疑问,有时还会多点拨他一二。这让他在孩子们中更加出众。
用现在的话来说,阿旺嘉措算是天才儿童了,他一早就表现出了独特的天赋。如果他的这种天赋,是源于他是达赖转世,那么汉地的诸多天才儿童,当也是学富五车之人的转世。
看那仲永,才5岁,就能在未见过纸笔的情况下,要求写诗。不仅写了,还写得极有文采。此后只要指定事物让他写诗,他都能立即完成。这份天赋,即便在一个成年儒生那里,也不是件易事。可仲永就可以未学而成诗,即便七步成诗的天才曹植,也是十多岁才以诗文闻名。如果我们不以转世来作注解,很难解释这份天赋的异禀。
借着藏文化的浪漫,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天赋异禀的孩子们,或许真继承了前世的学识。但此生是否能将此继续,却是未知。王安石在《伤仲永》中讲到,天才的父亲把孩子当了摇钱树,每天带着仲永四处拜访,给有钱人有偿作诗,而不是给他教育。等仲永长到20岁时,他就和平常人没两样了。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在三四十年前,中国曾是神童满天飞的国度,神童画家、神童音乐家、神童诗人,成为令我们羡慕的神奇人物。这些神童们四处应酬,和当年仲永的遭遇一样。可今日,我们几乎没再听到他们的名字,他们消失在人海之中,甚至比一般人还普通。
当年,王安石就已经对此作了总结,他说:“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与人者不至也。”仲永之所以聪慧,是因为天赋的异禀,使他拥有了比常人更高的智慧。他之所以成为了普通人,是他没有受到后天应有的教育。
即便是天才,没有后天的教育,仍可变为庸才。藏传佛教的转世制度,至少让一部分先天聪颖的孩子,拥有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阿旺嘉措是这些幸运孩子中的一位,他的聪颖,让他有机会得到最好的教育。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机会,对他是幸,还是不幸。
桑结嘉措虽然有政治野心,但对转世灵童的教育,却没有马虎。他为阿旺嘉措准备的经师,不仅学识渊博,更兼有各个派别。这给了阿旺嘉措一个机会,去全面了解藏传佛教,这是他成为全藏宗教首领的第一步。
这样的教育,应该是成功的。他们在他的头脑中建立起了牢固的信仰,他后来曾写诗赞颂佛法:
十地庄严住法王,
誓言诃护有金刚。
神通大力知无敌,
尽逐魔军去八荒。(曾缄译)
此时的阿旺嘉措,是虔诚而好学的信徒。与佛经、灯盏相伴的日子,他不感到厌倦,至少此时还没有厌倦。他用繁琐的经文,为自己构筑起一座堡垒;他用其中的智慧,充实自己的内心。他知道,他正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中,去观望无限的知识,他正在逐步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学者。他的神经兴奋着,他为他能处身于这样的佛界,自豪。
阿旺嘉措此时还不知道,他将有一天会为身处佛界而愤慨,恨不得远离佛界。但此时的阿旺嘉措,还没有发展出灵异的未知能力。他不知未来的世界,他只为渐入佳境而兴奋。他做着一个少年对未知渴求的梦,他愿意在这里,倾尽他所有的心智。
黑暗的殿堂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独自摇晃出一朵红云。他轻拿出一页佛经,放在一侧,继而接着诵读。清朗的声音,在凝重的佛殿中回响。酥油灯的光,没有摇动。神佛们,也出奇地静穆。它们都在注视这少年的成长,都想要注视他将要经历的,不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