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拉萨乱雪
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冬天,仿佛格外冷。五世第巴桑结嘉措的心,也被冻结了起来。之前为了摆脱蒙古人与皇帝的辖制,富有政治抱负的他,选择了与准噶尔部打算作乱的噶尔丹合作。然而区区的准噶尔部,怎能与康熙领导的强盛清王朝相比?噶尔丹最终兵败,甚至连嫔妃也引颈就戮,仅他自己保得残命远遁。
桑结嘉措与噶尔丹结盟之事,很快被康熙发现。在拉萨的纷纷乱雪中,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诏书,到了桑结嘉措的手里。诏书中,桑结嘉措受到了康熙大帝的严词责备。千里迢迢之外的紫禁城中,皇帝所发出的雷霆震怒,让这个有着政治抱负的僧人恐惧了。更可怕的是,在诏书中,康熙帝提到了五世达赖喇嘛的死!朝廷和皇帝都已经知道了桑结嘉措的隐瞒。
怎么办?桑结嘉措知道,没有皇帝的支持,他不可能继续今日的权威。如今他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转世灵童接到布达拉宫中。这个少年傀儡的存在,能让他继续大权在握,享有特权。
他慌忙找来了下属,吩咐他们去南方的贡巴寺,找回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此时的门隅,阿旺嘉措正满心欢喜地计划着与心爱人的婚事。他的爱情开出了一朵小花,开出了满心的风光旖旎。他正在幻想着他的未来,他将和心爱的她,一起在佛的注视下,幸福一生。这或许是一个红教信徒最美满的一生,即便不能即身成佛,有佳人相伴,又能探索佛的智慧,那是多么充实的人生。可这个世界,没有给他成就此幸福的机会,这个世界要给他的,是更大的使命。
阿旺嘉措并没有感知到这一点,他的手里还是那温软的手。她亲昵地依偎着他,听他安排他们的幸福。他看到她的脸上弥漫着娇羞和向往,他忍不住想要亲吻她的脸颊。可一群人如风一般卷进了他们的房间,将他和她分隔开来。他焦急地要去寻她的手,可跪在他面前的人,告诉他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他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那一霎,当是狂风暴雨。他没有想过要去拥有多大的成就,他只想追求他心中的幸福。可就在他连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都没有听到过的情况下,他竟然成了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可那些跪拜不起的人,却真实地在他的眼前。这些人中,有他认识的,那是为他讲学的经师,和寺院的住持。往日俯视他的这些长辈们,此时都匍匐在他的面前。
他的脑中,嗡嗡响成一片。他慌乱地想要找一个依靠,四处寻找后,他发现唯一直视他眼睛的,是和他同样慌乱的她。
他不知道是怎样被人们簇拥着离开的。他只知道,他的眼一直遥望着那个与自己注定无缘的姑娘。自己将会成为高高在上的活佛,然而他宁愿俯下身,亲吻这尘世的泥土。恍惚中,他似乎意识到,他将被禁锢在布达拉宫尊贵的殿堂里,再没有资格去谈论“爱情”。
他本是风,却被束缚了,失去了生气。除非有一天,爱情能够苏醒,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阿旺嘉措这个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将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后来每每想到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他就觉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快要裂作两瓣。他为此写下了断肠的句子:
青女欲来天气凉,
蒹葭和霜晚苍苍。
黄蜂散尽花飞尽,
怨杀无情一夜霜。(曾缄译)
被世人看做是无上荣耀的此刻,在阿旺嘉措的心中,却如同寒霜降临。寒霜分开了在春夏热恋着的蜜蜂和花朵,就如同一个身份将他与恋人分开一般。世界,瞬间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四面袭来的热情,却似冷风一般扑来。阿旺嘉措的心在寒风中战栗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他穷尽了双眼去望,可已经看不到那个身影。
一对恋人,就这样被迫分开。这个悲剧的缔造者,正是五世第巴桑结嘉措。是他的野心,让仓央嘉措的成长与别的转世灵童不同。他没有自幼接受活佛该有的培养,以此铸造出一颗波澜不惊的佛心,他看到的都是鲜活的世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将走上一条世俗的路:敬着心中的佛,拥着怀中的爱人,一起在这有着神圣雪山的高原上,生活到老。
是政治的野心,让仓央嘉措的人生,注定成为悲剧。野心家们垂涎着一片大好江山,幻想自己有一日能站在最高点,手握权杖,把所有人踏在脚下。他们的眼,被黄金的亮色耀花了;他们的心,被欲望填满了。连生命都可以轻易地践踏,百万亡灵的怨曲都无人听,卑微的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阿旺嘉措渐行渐远的身影,看着他被人簇拥着离去的仪仗,仁增旺姆感到绝望向她袭来。她所爱上的,竟是至高无上的活佛!她此时,是否应该为他施予她的感情而骄傲呢?她是否应该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呢?不,她的心里没有骄傲,她也没有感到恩赐,她只知道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弃她而去了,即便那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他终究放开了爱她的手,去触碰另一个世界了。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肯为了自己的爱人,不要江山,不要权势,不要前途,放弃一切?但凡是男子,再如何淡泊,心中也总有一点,让自己成为闪光人物的愿望。这大抵是本性使然,他们总是更加理性,相比起来,女子却更加决绝,能够为了爱情疯狂。
在政治的旋涡里,两个人的爱情,如同转蓬一般,哪得安稳?很难有好的结果,尤其是女子——她们更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即便与一个人相爱,也容易因男子的一念私欲,一心“宏愿”,最终不能偕老。翻开历史血淋淋的书页,字里行间,都可窥见那些哀哭的女子。
那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为了爱情把定情的纸扇溅出了殷殷血迹。见不到情人来,她只得寄身庵堂。可等来的,却是她的恋人做了叛国的孬种。既然所托非人,还不如伴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那寇白门,本想乐籍女子嫁入公侯家,便是有了好归宿。却不知她爱上的,竟是个浪荡子。爱错了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平平稳稳地捱过一生。但那软骨的朱国弼,不仅向清廷投降,还打算将连寇白门在内的一干姬妾卖掉,好为自己赎身。当她自筹了钱来赎他,他便又苦着脸来求她的原谅。可她哪里还会回头。她回到了金陵,从此诗酒为伴,游戏人间。
这些古代女子渴求着爱情,然而出色的她们,又多会卷入政治。在政治面前,再珍贵的爱情,也难免毁于一旦。在这当中,男子的懦弱与顾虑,是成就她们悲剧的源头。
仁增旺姆曾为阿旺嘉措许下,生不分离的誓言。她爱着他,但宗教的力量太强大,她只是个小女子。她无能为力,只能哀哭。她那如同天空星子一般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她看到那少年清癯的身影在人潮中渐渐淹没。她伸手想要握住什么,但她知道,那是被神佛选中的人,她的掌心,只有雕刻了命运的纹路。
爱情就这样被断送了。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不可能有交集。他是高高在上的六世达赖,是她的神,她只是他脚下的一抔尘土——不,她只是无数尘埃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不是她想要分别,也不是死亡要将他们分开。是命运,是政治,是软弱,注定她终究不能与之相偕。
阿旺嘉措呢?当他身处旋涡之时,他无力,或者也没有心思去挣扎。
他在人们的簇拥下远去,他的心噙着泪水去往布达拉宫。这是一个15岁少年,无法反抗的命运。他面向着那个圣地,无数藏传佛教教徒虔诚向往的圣地,然而他不断地回头,去看他的仁增旺姆,那个莲花一般的少女。她还如初见时一样美,甚至比当初更美了。
15岁的少年,就此含着眼泪去往拉萨。寒冷的天气,让他的泪水冻结成冰晶。晶莹的冰珠子落到地上,又裂为碎片。
他是一个僧人,他将成为六世达赖。他看到了拉萨,如传说一般壮阔,他看到了布达拉宫,是超凡绝尘的圣地。在雪中,一切都白茫茫的,看起来更具神性。他心里有一根神经被牵动了,他即将去往世人神往的圣界。
然而他也知道,有些东西他永远失去了。在他的身后,是他心爱少女的恸哭,他为她刻下了一世的哀愁。可他又能如何?她只能在自己的哀痛中噬自己的泪,他只能在绝世的圣地作他的活佛。无能为力地,他断送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
走在拉萨的乱雪中,他拂了身上,仍旧一身恋恋不去的雪。这身袈裟,是他未来的归宿,可那乱雪,是他心中无法割舍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