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汉伢
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成为公主的命运。因为爸爸离世早,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强大,要能够保护自己和妈妈。后来大家看到我时,都觉得我是个剽悍到不需要任何保护的女人,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在漫长的青春期,我坚硬的外壳下藏着的那个女孩是多么软弱无力,她是多么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
只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在进入省队之后就认识姜山了。当我还是个崭露头角的新手的时候,他已经非常出类拔萃。
他多帅啊!女孩子们都在背后偷偷谈论他。那时候韩风正盛,H·O·T组合如日中天,大家都说,姜山长得挺“韩范儿”的。
听到别人这么夸他,我也觉得挺美的。虽然那时我俩顶多只能算是队友,但不知道为什么,姜山就是有一种让人不拿他当外人的本事。
在运动队,两年算是一个台阶,姜山比我大两岁,是刚刚比我们大一拨儿的老队员。我们这群小孩还在省队当新人、四处打预选赛的时候,姜山已经是省队的大师兄了。有一次我在外地打预赛,没有零用钱了,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托人带点来。打比赛的时候,小队员要先去打预赛,老队员中成绩比较好的可以直接打正赛,一般会晚走两天。我爸知道老队员们还没走,就去湖北队的宿舍敲门——当时房间里四个人正在打扑克牌,我爸直奔同是武汉人的姜山而去:“姜山,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帮李娜带几百块钱去?”
好多年后,我问姜山:“为什么你们屋里四个人,我爸偏偏挑上你了?”
姜山马上抓紧机会自恋一下:“唉!你爸一定是当时就看上我了。”
我笑话他:“苕伢,让别个听到笑死了。”
“那就是你爸信任我撒。”
其实那四个男孩子里面,他是最小的,但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经常第一个想到他。姜山虽然也是“80后”,是独生子女,却没有独生子女的骄娇之气,又经常照顾队友,所以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他在男队里人缘很好,有一群“小兄弟”屁颠屁颠整天跟着他,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姜山虽然在小兄弟中很有人缘,在女孩子面前却始终很闷。别的男孩子都跟女生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只有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沉默寡言,时不时还带出点“真不愿意跟你们这帮女伢玩”的轻蔑。那时大家都是小孩子,他觉得女孩子事儿多、没逻辑,因此很少和女生来往。对于我,他倒是不讨厌,我俩来往比别的队员多。可能是他觉得我够自立,事儿少吧。
我也不喜欢那种特别能说会道的男生,姜山闷闷酷酷的样子,反而让我对他关注多了些。大家都在同一个队里,经常一起组织活动,平时训练也不时有来往。玩着玩着,两个人就玩到一起去了。但那时,我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在谈朋友,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交情好也不过是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玩,哪里到“谈朋友”的地步了。
有人说:爱有两种,或者燃烧,或者持久。我觉得特别有道理。我想,我和姜山就是持久型的。后来事实证明还真是。我们十几岁就在一起,已经共度了十多年,如今也算老夫老妻了,如果一直燃烧的话,我们现在早就烧光了。
受父亲的影响,我对另一半的期望是:成熟、宽容、沉稳,男人应该像大海,而这恰恰是姜山的典型特征。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安心地做个孩子。父亲去世之后,我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很坚硬、很强大。外人看来或许会认为我少年老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装得有多辛苦。姜山给了我再次做回一个孩子的机会,给了我一直想要的安全感。
总之,我觉得姜山很像我爸爸。在他身边,我特别踏实。我打球时他要在身边,我就觉得比较有信心。
等到我们真的决定“谈朋友”的时候,身边的队友都蛮惊讶的:姜山在生活中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大家都以为大男子主义必须配一个小鸟依人的女朋友。我们队里的人都说姜山是大男子主义,我是大女子主义,谁也没想到我俩会在一起。大家都说:想不想看大男子主义加大女子主义是什么样?看姜山和李娜就知道了。
两个人都“大”,难免就会吵起来。我和姜山都是生在武汉、长在武汉的,但是姜山的爸爸妈妈都是山东人,人家问他:姜山,你哪里人撒?他说:武汉人!等我俩吵架拌嘴的时候,他又说我:你们武汉人么样么样……听得我不晓得是该笑好还是气好,我反问他:“你不是武汉人?”
他立刻回答:“我是山东人!”
听得我直想笑,架也吵不下去了。
后来我们在一起,他还用武汉的俗话打趣我:“宁嫁武汉郎,不娶武汉娘!你们武汉嫂子太厉害了!”
哼!我还不是嫁了他才变成嫂子的。
姜山在体育之路上遇到的挫折比我还要多,体育圈子里面,有很多行外人想象不到的阴暗面。姜山脾气很倔,认死的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但我就喜欢这样的姜山。
许多人都看过我在赛场上吼他的画面,都觉得他特别老实,特别可怜,其实才!不!是!呢!他“吼”我的时候,大家没看见罢了。我打球的时候很容易分心,注意力难以集中,这对职业选手来说是个坏习惯。阿加西说在他专注于打球的时候,就算场外发生枪战他都听不到,因为他专注的时候眼中只有对手。我特别羡慕这种能够集中注意力的人,姜山这方面就很厉害,他在那里打电子游戏,我在旁边说什么他都嗯嗯啊啊地答应,打完我问他我说什么了,他手一摊:“没听到啊。”
我在哪里看过:科学家作过这方面的研究,证明男性与生俱来地具有专注做某一件事的能力,而女性的大脑机制让她更擅长同时处理几件事。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打球时,确实是连场边观众起身去上厕所都能观察到,注意力的分散可见一斑。有时打得不顺手,姜山就在旁边一直碎碎念:你换个打法呀,你打个直线撒。他不擅长鼓励别人。不管什么时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带着不耐烦的批评意味,听得我头大如斗。他念一句,我还勉强忍得住,念三句,我张嘴就把心里的恼火吼出来了!“打直线打直线!你昨天讨论战术时不是还说要打斜线?”
我一直是个爆竹脾气,别人一碰就炸,炸完又充满了内疚。对外人,我心中有不愉快一般也就忍下去了,只有在姜山这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胡闹下去。从心理学上说,人们大多数都只对有安全感的人发脾气,因为对方在你的安全范围之内,你潜意识中知道对方不会离开你,发脾气也是某种形式的依赖。对姜山,我在场上冲他吼完,再打球就觉得情绪平复了很多,头脑清醒,打起球来也更有力量了。他就像我的“充电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