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背论语乾隆突降皇恩 伴君侧英廉当头棒喝
和珅在宫中,虽然时时能见到皇上,但皇上日理万机,似乎也忘了这个和珅,并未提及。和珅每日揣度,心里又想,皇上跟自己倾心交谈,莫非只是昙花一现?心里忐忑不安,时悲时喜,回到家里也有点喜怒无常了。
这一日,他又在书房皱眉徘徊。冯霁雯知道他的心思,不能替和珅分忧,颇为心疼,却装作玩笑道:“你这样如丢了魂似的,只怕皇上是你的心上人了。”
和珅一见冯霁雯如此调侃,转而为喜,摸着冯霁雯微微隆起的腹部道:“如今我的心上人在这儿呢。皇上当然是我另一个心上人,我只恨不得变成一只虫子,钻到皇上的心里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冯霁雯已有数月的身孕,和珅一回家,就爱对着她的肚子说话。
冯霁雯见和珅露出少有的轻松,虽然只是一时,心中也解脱了,道:“你的心思,我不能给你分忧,祖父为官多年,只怕他对皇上的心思比谁都懂,你何不请教他,免得自己长吁短叹。”
现在虽然和珅见到皇上的时间多,可论对皇上的了解,毕竟姜是老的辣,他不得不去请教英廉。
皇上与和珅亲近交谈之事,英廉也有耳闻,自有一番见解。见和珅来解惑,他道:“你在皇上身边等了六年,终于让皇上知道你了,可见你的耐心。如今你还着急什么?”
和珅道:“孙儿不知如何让皇上赏识我?”
英廉不直接回答,却转问道:“你知道皇上为何会跟你这样的一个侍卫相谈?”
和珅一怔,觉得英廉话中有话,便道:“孙儿愚钝,也心存疑问,望祖父点拨。”
英廉道:“表面上是你有文采,皇上颇为爱才,其实更有原因。你想想,皇上如果只是想跟才高的人相谈,那朝中有的是文采敏捷之辈。究其原因,皇上如今年岁已高,最怕的是‘静’。身边的老臣,老的老,走的走,朝中出现的都是新面孔,那些皇子皇孙,对皇上也多是敬畏,连个知根知底谈心的都没有。你有学问,又懂得小意儿,每日伺候在皇上周围,指定会有说话的机会。此事切忌着急,要做滴水穿石之功,瞅准时机勇敢进去,便是水到渠成之时。”
和珅得到指教,放下心来,也从容耐心许多,做滴水穿石之功去了。果不其然,乾隆此后休闲时,便想起有一个能够谈古论今的侍卫,便叫过来到身边,偶尔闲聊几句,兴致盎然。和珅细细体会英廉的话,颇值得玩味:皇上并非真就喜欢谈论文采,而是更喜欢聊天这件事,加上和珅说话圆转机敏,聊起来就是让皇上十分惬意。和珅观察着皇上读的书、写的字、做的诗、谈论的话题,进而研究其爱好,悉心揣摩。
一日乾隆在圆明园水榭上看书,微风拂柳,渐入佳境。和珅在一边伺候,看着皇上入定的表情,自觉荣耀无比。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乾隆读的是朱熹注的《孟子》,正文的字大,注解用的是小字,因为天色已晚再加上老眼昏花,只能看清正文,看注解吃力起来,不由叹道:“朕恐怕真的老了,注解的字都看不清。和珅,你去拿灯来。”
和珅正要转身去拿灯,突然灵机一动,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奴才斗胆,不知皇上看的是哪一句?”
乾隆把书抬到眼前,慢慢念道:“人之道,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和珅马上接口道:“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一口气将朱熹的注释背了下来,语调抑扬顿挫,朗朗动听。这归功于和珅读书时的勤奋,将各种注解也背得烂熟。虽然此举显得有点卖弄,但乾隆并不在意,他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种种斗胆卖弄都被认为是年轻有活力、有才学。他听了很是舒服,点着头道:“你能背下多少注释?”
和珅恭恭敬敬道:“奴才能背全文注释。今天能给皇上当一回书童,真是荣幸之至。”
乾隆听得“书童”两字,想起年少读书的情景,兴致勃勃道:“好呀,朕看看你能不能当好这个书童。”
当下乾隆读一句原文,和珅紧接着背下注释,乾隆像个师傅,和珅语气谦卑,像个学生,其乐融融,再现学中的情景。乾隆颇为满足,道:“和珅,你既有如此文才,可参加过八旗科举?”
和珅等待这个问题许久了,心中一喜,道:“奴才是生员,参加过三十四年的顺天府乡试,未能中举,后来便到宫中做了銮仪卫。”
乾隆奇道:“你有这等见识,乡试不中?当时考什么题目,你可还记得?”
乡试未中,一直让和珅耿耿于怀,当时的题目与文章自然记得清楚。和珅应声道:“考的是《论语》中的《孟公绰》一节。”
乾隆好奇心起,道:“当时的文章你可还记得?”
记忆力是和珅的长项,和珅便将当时所做的文章,一字不落、有情有理地背了出来。孟公绰是春秋时期一个以清廉而著称于世的人,为孔子推崇欣赏。不过,孔子在《论语》中说:“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孔子的意思是孟公绰只适合做一些大国的世家大族,如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不适合做一些小国的栋梁之臣。和珅在文章中,认为孔子的话十分在理,并且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孟公绰为人清廉但不贪财,但做士大夫不是靠清廉就可以,做官必须要敢担当,有做大事的勇气,而不计较小是小非。因此,孟公绰的确只适合做家臣,大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乾隆赞赏地点着头,道:“这个文章是可以中举的呀!和珅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和珅低头朗声道:“奴才现在是三等侍卫,黏竿处拜唐阿。”
乾隆道:“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侍卫处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如果给你机会,恐怕会有一番作为,我升你为御前侍卫,授正蓝旗满洲都统吧!”
和珅欣喜若狂,慌忙跪下谢恩:“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蓝旗满洲都统,是正二品的武官,乃京城卫戍军队的副指挥。这不但是和珅的官品的一次飞跃,跃过了他父亲的官爵,更是皇帝第一次对和珅的提升,乃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次的升迁,貌似偶然,实际上有其必然之处。在清代,侍卫一步登天,早有先例,算是一个传统。康熙时期,正黄旗侍卫索额图协助康熙计擒鳌拜,立下大功,其后成为朝廷重臣,位居大学士。而乾隆所倚重的大学士傅恒也是侍卫出身,一步步得到赏识,成为如今的军机处首席大臣、内阁首辅。和珅的家世与他们没法相比,两次背书的机缘就得到提升,说起来有点不太真实。其实,当时满洲入关已经一百多年,八旗子弟已经堕落,武功征战已经生疏,精通汉人的四书五经的更是少之又少。和珅这样文武兼备、有学识、有见地的青年弟子,十分少见,在乾隆看来,不啻沙里淘到金子。再加上乾隆爱才,又兼之和珅的表情达意之得体,火速提拔确实不是不可能的。
这一年是和珅双喜临门,官升二品,儿子也出生。乾隆得知,也派了侍卫前来贺喜。驴肉胡同的和珅府,一时间热闹非凡,比昔日常保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珅的舅舅明保,早在和珅大婚时,就备了厚礼过来,以求和好,但被和珅坚决地拒绝了。年幼时的伤害,深深地刻在和珅的心上,留下了疤痕,他不想看见明保原来那张冷酷的脸现在变得满脸堆笑,说一大堆奉承话,和珅觉得自己见了此情此景,会反胃的。明保知道和珅的情结,自己无情在先,看低了和珅,现在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唉!
现在眼见着和珅混得越来越好,一个劲儿往上蹿,跟皇上还走得亲近,明保急了,这样的外甥不认,自己的损失该有多大。三番五次地进去厚着脸皮求见,和珅根本没有回复。明保脸皮厚,打了死心眼:虽然你不认我这个舅舅,但这舅甥关系是跑不掉的,我一个劲来认,把你认烦了为止。
听了和珅官升二品,短短几年就超越父辈了,这不能不让明保心惊,想趁着和珅高兴,赶紧备了厚礼再来祝贺,也许能打通他的心关。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和珅还是拒绝,不让进门。明保在驴肉胡同,只差想冲进去见了和珅,磕头叫爷爷了。
正沮丧之间,突然见一乘轿子进来,看轿子的颜色和品级,明保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冯英廉的轿子。明保如同见了救星,扑到轿子前跪下,叫道:“冯大人,草民明保求见!”轿子停了下来,轿夫揭开轿帘,冯英廉并没有出来,只是看着明保。明保急忙道:“冯大人,我是和珅的舅舅明保,和珅小时候都在我家吃饭,只不过不知道何事得罪了,如今居然不认我这个亲舅舅。我知道和珅最听您的话,求求您跟和珅说说,认了我这个舅舅吧!”
冯英廉道:“哦,知道了。”
明保连忙起来,道:“外甥不认舅舅,这不合伦理,求冯大人成全!”低头立在路边,目送轿子继续穿行,进入和珅府。
英廉是来向和珅祝贺的,当然,除了祝贺,还别有意味。几日来,不论是认识不认识的,备了厚礼来拜访的,络绎不绝,和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与荣光。虽然如此,他依然知道,不是别人对和珅有这么多尊重,而是对和珅的官职与权力,对和珅的能耐。他感受到了权力的魅力,这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可以带给你无穷的物质享受和高人一等的荣耀感,可以玩转人世,可以颠倒众生,世间没有一种东西的魔力可以与此媲美。英廉一见和珅,就觉得他短短几日已经发生绝大变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种睥睨众生之气,浑然活在云端之上。
以英廉在官场中沉浮的经验,油然生出一种担忧来。
相坐而谈,英廉并不说恭贺的套话,而是问和珅此次升迁的缘由。和珅谈起自己如何抓住机会,在皇上面前展示才华,如何借助记忆力,让皇上得知自己的科举试卷,从而在侍卫中脱颖而出,赢得皇上信任,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英廉捻着胡子道:“这么说来,皇上是真的爱才,只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吗?”
和珅兴奋道:“虽然貌似唾手可得,可也是我在宫里等待了六年的结果,不算意外。皇上对我十分看好,今后还有大把升迁机会,祖父,您就看我光宗耀祖吧!”
英廉叹道:“我倒是想为你高兴来着,可是,以我几十年的历练,却不能不为你担忧。”
和珅收敛了笑容,道:“为我担忧?祖父何出此言?”
英廉喝了一口茶,用烟杆敲了敲靴子,缓缓道:“你可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哦,这是老子的祸福相依的道理,可是与我有关系么?”
“既知道祸福相依,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现在福已至,而祸将相随!”英廉厉声当头棒喝。
和珅见英廉发怒的样子,不知何故,张皇道:“孙儿不知道祸在哪里,求祖父指点。”
英廉沉声道:“你可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
和珅已经没有先前的得意,道:“孙儿知道。”
“你现在因为一句话,可能一步登天,那么以后就有可能也因为一句话,被打入地狱。人间的事虽说是不公平的,但归根结底都是公平的,这一点你可想到?”
“您说得有理,可是孙儿事事小心,在皇上面前谨言慎行,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和珅大概觉得英廉此刻小题大做,内心自有隐隐不服。
“不会?你认为不会的时候,我恰认为要大祸临头了。你看看你最近的变化,唯我独尊、得意非凡,眼中有跋扈之气,这种气息不知不觉会带到宫中,到时候毫不自知,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哟!”
和珅是聪明人,得此点拨,吓得一身冷汗,道:“幸得祖父指点,和珅知错了。”
冯英廉舒了一口气,道:“伴君是一门学问,你以此讨巧建功,以为一举而定,其实路子还长,凶险重重。你有没有想过这门学问你学了几分?”
和珅长期生活在继母和别人的冷眼下,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练就了些周旋应变的讨巧能力,也变成一种本能。伺候皇上,靠的就是这种本能,但说到伴君的学问,倒是还未深入想过,道:“这个学问呢,孙儿只知道要谨小慎微,灵活至上,若还有深意,请祖父指教。”
英廉娓娓道:“这些学问,说起来,好似有损读书人的颜面,可是不琢磨呢,一个坎儿也过不了。你别看你现在威风八面,可是在皇上面前,永远要记住,自己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奴才!”
和珅道:“这个孙儿知道,在皇上面前都自称奴才。”
英廉接着道:“可是怎么做好皇上身边的奴才,你知道吗?”
“请祖父教示。”
“言行谨慎那是一定的。自古以来,在皇上身边待得稳的人,一定是记住了八个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哦,何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眼观六路,就是要细心观察,不是观察朝廷大事,而是小事,皇上身边的小事,衣食住行的事,喜怒哀乐的事,皇上最爱吃什么,皇上最喜欢听什么,预先判断皇上需要什么。比如说皇上要出去玩儿,他不好直接说,你得会张罗,玩出他没说但是心里想的,做到这一步,你这眼神就够准。让皇上舒坦、开心、离不开你,这比你在边疆杀敌立功要管用得多。说起来也许为人不齿,但以我为官多年的经验,这是你目前能做的最大的事……”
和珅默默听着,原来在自己脑海中模糊的经验,一下子清晰起来,若有所悟,又道:“那么耳听八方呢?”
“耳听八方,就是你要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给皇上。皇上实际上听不到黎民百姓的声音,甚至听不到朝廷官员的声音,他只能听到少数人的声音,皇上对你如此看重,你是这少数人中的佼佼者。什么话传给皇上,有很大的学问,每一件想告诉皇上的事,必须各种查证,做到胸中有数,有自己的见解,要不然皇上问起,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个不踏实不可靠的人。皇上有问的,你必须有问必答,如果没有问的事,你就拣最重要的说,说什么说多少,又颇有讲究,说多了,皇上会觉得你很可怕,整天打听事,巧舌如簧,说少了,又觉得你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腹中无物……倘若你不知道这些要诀,多余的话多说一句,就有可能遭到灭门之灾——雍乾两朝,此类案例并不少见,故而在皇上身边千万不能自鸣得意,爱表现,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少言多思,言则必中……”
和珅听罢,如拨开云雾,见到一条金光大道,喜笑颜开道:“祖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祖父的经验,真是天赐我也。”
见和珅遭棒喝之后,已经领悟,英廉喝了一口茶,道:“为官之道,有虚有实,哪些虚的是要做给人家看的,哪些实的是要给自己谋的,这些分寸的权衡,你应该能悟到,我不多说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遇见你的舅舅明保,说你这个外甥不认他,可有此事?”
和珅忙把与明保的纠葛倾诉出来,特别是阿玛去世后他的冷酷无情,道:“实在是他伤我太深,让我至今不能释怀。那份绝情至今印在我心上,我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同时也让我明白,年少时受到的伤害,是一生的伤害。”
和珅说罢,泪也流了出来,可见伤害之深。
英廉道:“我记得不仅明保这样对待你,其他的亲友也诸多冷眼相待。”
“除了远在江南的外祖父帮我之外,其他亲友多是拒我于千里。我成人当官之后,多数又来攀附,我也拒不相见。舅舅伤我最深,我是立志不与他交往的。”和珅道。
英廉点点头,道:“伤之深,恨之切,而且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你的做法我能理解,也能感同身受,唯一觉得你缺少了一样东西。”
“哦?”和珅觉得英廉话中有话,不由注目侧耳,“是什么?”
“胸怀!”英廉斩钉截铁道。
和珅自认为是豁达之人,听了此话,大吃一惊,道:“此话怎讲?”
“如果你是一个市井小民,只想过小日子,这种意气行事倒不为过。但你呢,现在是二品大员,将来未可限量,如果胸中藏着这些私情恩怨,未免与你的官职前程难以匹配。”
“可是,我也是血肉之躯,有着七情六欲,我难道要咽下这些伤痛么?”
“你年幼饱尝的人间冷暖,其实已经是你的一笔财富,你还能要什么?盛时门前车水马龙,衰时门可罗雀,这可是人间常事,不只你一家。明保肯定是个小人,小人更不可得罪,你的胸怀应该要容纳得下他。倘若这些对你知根知底的亲戚朋友将来投靠你的政敌去了,你不是自己制造一个众叛亲离吗?你需要的不是感情用事,而是机谋。我不多说,利害关系,你自己思虑去吧。”
和珅若有所思。英廉的到来,给他为人处世之道重新上了一课。他相信,这一课能使他少犯很多错误,少走很多弯路。但是,一想到要接受明保热情如火的亲近,他心里就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