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纪昀借匾暗讽和珅 惇嫔用计重获圣宠

和珅的新宅“和第”,是要建成京城数一数二、独树一帜的王府大院,自然花了不少心思。很多房屋以楠木制作,仿照皇宫里的宁寿宫,样式由呼什图在宫中偷仿。花园借鉴江南园林的布局,楼台、河流、假山、亭子无不精巧别致,湖中还模仿圆明园的蓬岛、琼台。花园落成之后,匾额还是必须找个有名气的人题写。找谁呢,和珅想到的是纪昀,纪昀的书法名满京城,只有此人,才与自己的门面匹配。

纪昀,字晓岚,乾隆十九年的进士,学识极为渊博,号称“无书不读,博览一世”,时人称呼天下第一才子。和珅自认为有文采,但与纪昀一比,有云泥之别,所以园中如能留纪昀墨宝,算是一大风景。

纪昀文思敏捷,自视才高,对于和珅不是很瞧得起。但是和珅盛情请他过去题一匾额,又不能拒绝,拒绝就是明着得罪和珅,犯不着。不得已,应邀到和第观看。看楼宇亭台规模宏大,内心不由叹道:“说和珅这家伙有脑子,能捞钱,果然名不虚传。”不由生了愤慨。和珅却跟着纪昀,移步换景,一一介绍自己的用心。恰走到一丛竹林旁边,纪昀停了下来,抚着竹竿道:“这竹子青翠可人,赏心悦目,与亭子相得益彰。《诗经》中《小雅》有一篇,是歌咏周王宫的,有一句‘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是说王宫里的竹子碧绿苍翠,清翠茂密。贵府的花园不逊于王宫,不如这亭子就叫‘竹苞’如何!”

和珅熟读《诗经》,也知这两个字的出处,觉得意境不错,也符合情景,道:“纪大人果然文思敏捷,这两个字极为妥帖,就依纪大人的办。”当下引到书房,笔墨早已备好,纪昀写下“竹苞”二字,苍劲浑厚。和珅道:“纪大人的书法果然名不虚传。”叫人做成镶金匾额,挂在凉亭上。

搬进新宅,乃是人生一大喜事,和珅选了一个吉日,请了乾隆来府中游玩,随行一批大臣,陪在乾隆左右。这是何等荣耀的事,和珅为此筹备多日,各种安排,事无巨细,皇上游玩的路线、休憩的所在、宴会饮食、人员,均自己做了现场演习,一丝一毫的不妥都会得到改善。这一日,只迎候家中,听得皇上驾到,便在大门口跪迎,让皇上轿子过一宫门,直进银安殿,奉茶伺候。乾隆道:“和爱卿,你的新宅建得如此精致,似曾相识,花了不少心思吧。”和珅诚惶诚恐道:“这是皇上赐予的宝地,必须尽心而为,否则辜负了皇上一片好意。”

当下引着皇上以及一帮大臣,进入嘉乐堂,过后罩楼,穿行箭道,进后花园。在箭道中,乾隆正要往右走,和珅忙指着左首道:“皇上,那边还未完工,怕有危险,皇上请往榆关进。”乾隆便从左边的榆关门进去。和珅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原来从箭道入花园的右侧进口,乃是西洋门,是模仿圆明园西洋门而建,俨然皇家气象,若追究起来,也是一件忤逆的罪。到了后花园,游了湖心亭、蝠池、安善堂、绿天小隐等等,无不是精心布局,尽善尽美。到了流杯亭,乾隆感觉累了,和珅亲自备了松软的躺椅,让乾隆躺着休息,迎面正看到亭上“竹苞”二字的匾额。乾隆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匾额书法苍劲有力,乃是谁人题写的?”

和珅面露得色道:“皇上,匾额出自纪昀之手,名字也是他起的。《诗经》中有‘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语,其中大有滋味,正合此园的韵味。”

乾隆何等聪明,盯着匾额看了一会儿,突然间了悟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匾额道:“纪晓岚这个人,倒是真有雅兴。‘竹苞’二字,意境是不错,用在这里却意蕴深厚。你再仔细看看,此中暗含什么韵味?”

后面的群臣,有的看出问题,却又不好发笑,只能掩嘴。和珅不知乾隆指的是什么,纳闷呆立,只好回道:“奴才实在看不出来。皇上明察秋毫,还请赐教。”

乾隆大笑道:“纪晓岚在变着法子骂你呢。你把这两个字拆开,分明是‘个个草包’,哈哈,当真有趣!”

和珅这才明白,纪晓岚骂了他,还让他看不出来;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好说出来。要不是皇上点破,这个笑话还一直窝在家里呢。不过,这个哑巴亏也只能自己吃,不能当面怪罪纪晓岚,和珅马上转而恭维道:“这是皇上意会,恰巧为今日游园助兴。奴才能为皇上添一点乐子,真是奴才的荣幸呀!”

把尴尬事一笔抹过,众人心中也十分叹服和珅的能忍与机灵。

乾隆得到和珅的赞叹,心中愉快,道:“纪昀有才气,有雅趣,和珅有雅量,不计较。二位都是朕的爱卿。平日里开开文字玩笑,也是雅事,却要同心协力,为朝廷出力。”群臣皆称是。

此事虽为一个插曲,却传得很远,让和珅颇没面子。送走皇上之后,和珅便叫人把匾额取下,同时也把纪昀记在心里。这一对冤家,梁子就这样结上了。和珅必须也要给纪昀一个教训:他可不是好欺负的角色。

却说正蓝旗的牧地上,有一个牧马人,娶了一个女奴为妻,几年内生了三个儿女,一女两男。却因口粮极少,要把孩子拉扯大颇为艰难。夫妻商量着,与其让孩子忍饥挨饿,不如送出去,图一条活路。大女儿已经十一岁了,出落得也高挑,托了主家出去物色,被送到刑部一名姓曹的司员家中做奴婢。曹司员是个精细人,看这个女孩拾掇干净了,居然是个美人胚子,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有灵动之光,对夫人说:“这个女孩好生培养,只怕是个尤物,不止做个奴婢。”于是为她取名叫蕙兰。也怪蕙兰运气好,曹夫人也是奴婢出身,心地善良,对蕙兰惺惺相惜,有时间就教她读书识字。蕙兰聪明勤快,很快就跟曹夫人学会吟诗作赋,还能运算理财。几年过去,蕙兰出落得亭亭玉立,果然是一个出众的美人。曹司员与夫人计划,再过一年,就将她纳为小妾。

恰好此时,刑部秋审处出现了空缺,而曹司员盯这个位置很久了,自然不肯放过这块肥肉。可是,这块肥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垂涎三尺的人多了去了,想争得这个缺,非得找一个靠得住的关系不可。如今朝中最能办事的,只有和珅。群臣之中,他和皇上走得最近,又懂得说话,有些事别人跑断了腿,对他来说只是一句恰逢其时的话。何况这种小吏的职位,对和珅来说,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是,如何跟和珅攀上关系呢?送银子,送得少了和珅根本不加理会,送得多了自己未必送得起,而且如今光有银子未必让和珅动心。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妙招——和珅还没有小妾,自己若能忍痛割爱,将蕙兰作为敲门砖,势必要有把握得多。

曹司员千辛万苦,把和珅请到自己家中,倒也不含糊,单刀直入道:“下官有一义女,叫作蕙兰,长得有几分姿色,又聪明伶俐,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通,又通情达理,能打理家事,大人不嫌弃的话,想送给大人做妾,不知小女有没有这个缘分。”当即引了蕙兰过来。

和珅一见蕙兰,心肝猛地一跳,惊呆了。倒不是蕙兰长得三头六臂、五官出奇,而是在和珅眼里,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更年轻的惇嫔。略修长的瓜子脸,使得容貌脱俗,动静之间有仙气。五官的精致,恰如雕琢,一眼就看得出是从美人窝里捞出来的。微微弯腰施礼,散发之际,魅力让人如痴如醉。这样卓尔不群又顷刻之间能引发男人爱恋的尤物,难怪曹司员敢信心满满,以美人换取利益。而和珅,原来已被惇嫔摄住,此刻见了蕙兰,就是小一号的惇嫔,万里挑一的女子,心中早已跃动,恨不得伸手可得。

和珅把眼睛从蕙兰身上收回,漫不经心道:“我夫人倒是催我纳妾的,只因都没有合适的,一直拖着,呵呵,我看蕙兰倒是甚合我意。”

和珅为官短短数年来,各种人送银子送宝物已经不稀奇,但是送绝色女子作为小妾,倒是头一遭——权力好像一块吸铁石,真的可以把任何好东西都吸过来。和珅深深地迷恋上这种吸引力了。

和珅回来与夫人说了,夫人道:“既是你自己满意的,早日迎娶过来就是,只要能够持家,多一人照顾你,我何乐不为。”

冯霁雯几次与和珅谈过,纳一个小妾,来照顾和珅。和珅身体不错,但腿疾几乎每年发作,秋冬季节都要发作一次,疼痛难忍,但痛过一次就好,来年再发作,找了各种郎中医治,一直没有见效。冯霁雯疼在心上,疼痛之夜悉心陪伴,又要照顾孩子,一心两用,早就希望多一人来解忧。当下和珅道:“我看蕙兰举止优雅,颇有教养,据说还会理财,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子,夫人可以调教她。”

说时迟,那时快,很快蕙兰就被迎娶进来。蕙兰本来是准备做曹司员的小妾的,如今变成和珅的小妾,她本来奴婢出身,并不以为意,又见和珅俊秀文雅,颇能体贴人,也算是一个美妙的归宿。和府中奴婢称她为“二夫人”,家人称她为长二姑。曹司员做了丈人,自然前程也得到照顾。和珅只是稍微费了点心思,他就得到了如意的位置。

和珅搬离驴肉胡同后,这里安静了许多,和琳在此娶妻生子,孝敬母亲,闲时读兵书,在自家院子里闻鸡起舞,倒也自在。

这一日,胡同里出现了许久不见的和珅的轿子,和府顿时热闹起来。丫鬟们惊喜地在院子里传唤:“和爷来了,和爷来了。”和珅已经成为钮钴禄家族的顶梁柱、定心丸。

和琳早已经迎了出来。后母伍弥氏听得和珅来了,一面急着出来,一面又拿起镜子,左右端详拾掇,怕是哪里有收拾不妥当的,暴露出自己初老的不堪的一面。当她迈着着急又端庄的步子从厢房出来,却见和珅、和琳兄弟已经进来,二人器宇轩昂,顾盼生姿,心里又一咕咚:这俩如果是自己亲生的,该是何等美满。

和珅忙打千问安,还未开口,伍弥氏就叫道:“你总算来了,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呀,总不让我见一面。人都说你在什刹海的府邸建得比皇宫还漂亮,也不让我去看一看……”

和珅赶紧上前止住,道:“额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有话到里面说去……我给你带了冰片和虫草,冬天多滋补……”

伍弥氏道:“是呀,今天我好不容易逮住你一回,正要把话说清楚。”

和珅朝和琳使眼色,和琳忙扶着伍弥氏进去,道:“今天哥哥是来给我贺喜的,我们先谈正事,一会儿让哥哥多陪您说话。”

伍弥氏说话没有遮拦,再加上心中有怨气,就更无顾忌了。兄弟俩都知道她的脾性,但和琳跟她更亲近,也能容忍她。

伍弥氏不吃这一套,道:“你们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你升官嘛,我可不稀罕。你们官升得越大,就越冷落我,只怕将来兄弟俩都住到皇宫里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今天和珅过来,是因为和琳升为吏部给事中,为五品官,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人生大事。和珅特来贺喜,并叮嘱在吏部为官事宜。

兄弟俩相视一笑,和珅和颜悦色道:“好好好,我们兄弟俩先陪你聊聊。”

和琳引二人到书房,落座了,和珅呵呵笑道:“额娘,您有脾气尽管朝我来发,弟弟刚升迁,要兢兢业业,可别分了他的心思。”

伍弥氏年近五十,脂粉盖不住眼角的纹路,依然跟年轻时候一样,爱妆容,喜繁华,道:“你嘴里道娘,只怕心里早就忘了这里还有个老太婆了吧。”

和珅含笑道:“额娘说哪里的话,三纲五常,父母儿女,这是为人的本分,和珅一介读书人,岂能忘本。许久没来看额娘,实在是公务繁忙。”

伍弥氏道:“我也知道,你定然是认为小时候额娘对你不够慈爱,心存芥蒂,如今有本事了,能把我甩开就甩开。如若是这种想法,你们兄弟就把我送到西山庵中去,少了我这累赘。”

和珅被说中心事,心头微微一颤,道:“孩儿不敢,若有这种不孝的事,孩儿是要丢官吃罪的,额娘不可乱加揣度。”

和琳也道:“额娘,哥哥公务繁忙,把你托付给我,这也是常理,额娘不要错怪哥哥。”

伍弥氏见一语奏效,微微面露得色,转而沉重道:“我到驴肉胡同你才三岁,你阿玛常年在外,无论我怎么待你们,总是我掌管这个家,把你们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此处,伍弥氏哽噎起来,泪水冲刷了眼角的脂粉,露出沧桑的面目,道,“小的时候,你还懂得讨好额娘,说额娘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额娘虽然知道那是孩子话,心里也高兴。现在你官儿大了,有权有势,就嫌弃我了,把我丢在这里,说句话见个面都不能。这府里的花花草草,石头假山,都跟以前没有变化,变得最多的就是你……”

和珅被说中心事,不由想起小时候,虽然兄弟俩在夹缝中求生,但也有快乐的日子,也有光明的憧憬。自己心中牢记后母的不是,总觉得现在对她冷淡是天经地义,可是往昔岁月浮上心头,不由得有些惭愧:自己原谅了所有的亲戚,也自认为胸怀广大,最终居然没有原谅的是后母。想到此处,和珅不由泪水也出来了,慌忙跪下道:“孩儿对额娘照顾不周,实属惭愧,今后额娘有什么要求,孩子能做到的必定施行。”

伍弥氏道:“人家都说和珅府富丽堂皇,在北京城数一数二的,可是我这个当娘的,见也没见过,你说是不是让人笑话?我想,我在你心中早已不是娘了,只是个外姓的老太婆。”

和珅辩解道:“府上这几年都在施工,前院好了,还在修后院和花园,还有临近的家庙也在紧锣密鼓,人工嘈杂,怕额娘过去住着闹,等明年开春整体完工时,到时候我亲自来接额娘过去,那时百花盛开,是府中最好的时候,岂不更好?”

伍弥氏睁大眼睛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和珅道:“我说话岂能如同儿戏,您放心就是。”

伍弥氏瞬间脸上如芙蓉绽放,又下泪道:“原来你没有抛弃额娘,唔唔唔……”

和琳扶起伍弥氏道:“额娘这样悲喜交集,会伤了身体,我且扶您回房休息。”

伍弥氏走后,和珅对和琳吩咐了,到吏部上任,哪些人需要打点,搞好关系,一一交代。和琳乃诚实之辈,哥哥怎么交代,他一一照办。

和珅道:“你到吏部,虽然官职不大,但责任重大,你也知道,吏部尚书永贵与我不和,当着皇上的面弹劾过我,因此,有何风吹草动,更要细心。”

和琳此刻才明白,自己在吏部,是要担当和珅的眼线。

几日来,向和琳道喜的人往来不断,既有原来的旧识,也有吏部新的同僚,有人是冲着和琳的面子,也有人是冲着和珅的面子。这一日,门人报苏凌阿前来贺喜,和琳连忙引进。苏凌阿与和琳同为满人,原来有过一面之缘,交情不深,但这次带着贺礼前来,还是令和琳颇为感动。

苏凌阿快六十岁,模样清瘦,颧骨突起,一身锦绣官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要论年龄,可以说是和琳的父辈的,但对和琳还是尊敬有加。双方主宾落座,苏凌阿道:“你到了吏部,只怕从此飞黄腾达,令我辈望尘莫及呀。”

和琳道:“那倒不敢奢望,苏大人为官数十年,我倒是要跟您讨教。”

苏凌阿道:“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哪里是当官呀,简直就是被人抛到河里,任它浮沉。”

苏凌阿姓他塔拉氏,满洲正白旗人,属于上三旗的,出身可要比和珅、和琳兄弟高。他在乾隆六年就考取翻译举人,四年后,升任江苏镇江府理事同知、扬州知府。此后升迁之路就慢下来了,二十四年任福建粮驿道,二十七年因失察之罪遭降级。不久授甘肃宁夏道道台,只不过此地穷山恶水,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干得并不乐意。二十九年又因耽误公务降职为凉州知府,其后历经浙江温处道、江苏苏松粮道、安徽庐凤道、江西九南道,不久又因为公务遭降级处分……总之,满人官员中,起点这么高,混得这么不如意的,苏凌阿独一份。

苏凌阿道:“你要是以我为鉴,我倒可以跟你说道说道,我这四十年来,官路坎坷,就是因为朝中无人。若有人提携,早可以提升进京了。所以你呀,你的好处是,得紧紧跟着你哥哥,有了他,你不愁不升。”

和琳诚恳道:“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我若能提升,一定要以自己的成绩来说话,一旦乱了规矩,我跟哥哥便会遭受弹劾,凭这一点,我就比旁人更得不到他的照顾。”

苏凌阿道:“你现在是年轻气盛,以为凭自己一己之能就能平步青云,哎,当年我也是你这么想的,将来你自然会听得懂我的话——像我现在官职这么小,连见你哥哥一面都难,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和琳惊愕道:“我哥哥一向与人为善,不可能不见你的,况且我们同为满人,当来往走动的。”

苏凌阿撇撇嘴道:“你哥哥跟你不一样,我投了几次帖子,想要拜访,连门都没有。我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官职太不起眼。”

“若是这样,改日我给你引见。”和琳道,“也不就认识了他,你能做什么呢?”

和琳对官场上的那一套还比较陌生,只懂得学有所长,术有专攻,见苏凌阿这么热心结识和珅感到好奇。况且苏凌阿快六十的人了,能翻起什么浪头呢。

苏凌阿感叹道:“哎,你们俩兄弟,真是天壤之别,一个精通世故,一个只懂圣贤。你哥如今是皇上的第一号宠儿,只有他不想办的事,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我要是能够得到他的照应,那好日子不就来了——这么说来,好像我是为了结识他才和你走动,其实不然,我更愿意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和琳为人和善,没有成见,苏凌阿是老江湖,博闻广见,当下走动相当密切。每次聊天,必然谈到和珅,在苏凌阿心中,和珅宛如天神。恰巧那一天,苏凌阿听说丰绅殷德的生日要到了,和琳要去祝贺,苏凌阿觉得机不可失,准备了四千两银子作为贺礼,要和琳引见。

却说丰绅殷德生日这天,和府热闹非凡。府门口停满轿子,来祝贺的客人先奉上大礼清单,然后进保善堂与和珅相见,一派喜气。一会儿门口传唤,有圣旨到。和珅赶忙出门,见太监王廉正手捧圣旨,慌忙拍了拍袖子,跪地磕头。王廉宣读圣旨,原来是皇上给丰绅殷德送来贺礼,是一颗西域夜明珠。和珅长跪谢恩,收下礼物。王廉即刻回去复命。这等气势,把众官都看呆了,齐齐去看丰绅殷德,说这孩子得皇上垂青,将来指定是当宰相的。

礼单由门人收进去,由长二姑拆看礼单,再由呼什图刘清点礼品。和珅复与达官贵人厅中聊天,说道皇上如何喜欢丰绅殷德,又与固伦和孝公主如何两小无猜,说得众人一一惊叹。呼图刘进来,在和珅耳边悄悄耳语几句。和珅对众人道:“各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长二姑道:“你看看这张礼单,我不能确定是否收下,怕将来老爷有麻烦。”和珅看礼单封签:致斋大人先生亲启。没有提头也没有落款。由于一应财务由长二姑代理,长二姑早已看了礼单,又塞了进去。和珅抽出来再看,第一眼就看见写着:端砚一方。长二姑指着桌子上已经拆封的一个匣子,和珅一看,一方端砚并不稀奇,可是砚边砚座都用厚厚的一块整金嵌定,金子足足有五六斤。和珅道:“谁呀这是,出手真宽裕。”长二姑道:“你再看后头的。”和珅再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绫包裹挽成的喜字,拿起来轻飘飘的,展开时是几张银票,都是一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崭新锃亮的。还有一张纸却是官契,题头写着:

通州东官屯庄园一座,计佃户一百二十四家,场院、牛棚、猪圈羊圈等一应列单于左。田土计三千二百亩,北至惠济河堤,南至通渠双闸,东至接官亭南侧,西至大柳坡堤,庄头郝贵发率庄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讳珅金安金福……

这是以庆贺生日的名义赠的一座庄园,零碎的不算,单是通州三千亩地,合计银子就五十万两银子,再加上后面密密麻麻的庄园财务清单,和珅看得头都晕了,但凭着多年来的算账本能,心里一合计,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八十万两!”

长二姑睁大眼睛道:“我知道这是不小数目,已经不是送礼了,所以才要问你。”

这么重的礼物,如果吃不开,那就叫受贿,乾隆对此罪深恶痛绝,一旦传出去,往杀头里说都有可能。再者,官场尔虞我诈,要是有人给你下饵,到时候更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一点和珅和长二姑都心知肚明。

和珅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说这是谁送的。”

长二姑伏在和珅耳边,说了个名字,和珅眼前闪现出一双贼亮的小眼睛,一个滑稽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随即又面露忧色。官场的历练告诉他,这样的大礼绝对不能收,所有的礼都要还的,这么大的礼自己还得起还不起呢?要是收砸了,连皇上也救不起的。但是又想到自己只要一点头,就可以收下一个庄园,这是怎样的诱惑,怎能忍心拒绝。自己从小就典当家里的物件,一件又一件,每一件都心疼一次,而后当了官,开始收礼,每一次收礼心中那种欢乐与满足,似乎是对年少时心疼的补偿。那是真正的满足,自己无法戒的瘾。想来想去,一脸纠结。又想到,这个送礼的人貌似可靠,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但再一想,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送出这份礼安的是什么心呢?

长二姑看和珅像个孩子一样挠头抓脸,魂不守舍,问道:“如果收不了,我就把它退了。”

外边仆人又叫道:“老爷,又有贵客来了。”

和珅额头都出汗了,退了又舍不得,吃下心里又乱,只好冲门外叫道:“知道了,有什么好叫唤的?”

长二姑看在眼里,晓得和珅已经乱了分寸,便建议道:“老爷,急事缓做,我把这份礼物单独归置,不着急做决定。你先去招呼客人,等静下来的时候再做决策!”

和珅慌忙点头,摸了一把长二姑的脸颊,以示爱抚,道:“就是就是,还是你周到,回头再说,现在着急什么,又没人把我吃了。”

回到厅中,和琳带着苏凌阿进来拜见,苏凌阿一见和珅,拜倒道:“苏凌阿拜见大人,有缘一睹和大人风采,三生有幸!”众人见苏凌阿都快六十的人,而和珅刚刚三十,又长得圆润青春,如父辈对儿辈行大礼,都觉得场面滑稽,一时间甚是醒目。

和珅记得苏凌阿投过几次帖,自己一直找不出理由来见。官职太小,作为自己地方上的辅佐势力分量不够,这样的人要会见都见不过来。不过既然是和琳引见,便俯身扶起,道:“我见过你的帖子,总是无暇相见,今日正好。和琳,你带苏大人到各处走走。”

苏凌阿见和珅与之和颜悦色,不由兴奋异常,抖动着胡子,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和琳在院子里转动,大呼小叫的。与和珅攀上缘分,是他数年来最大的愿望。

和珅有点魂不守舍,与客人言谈几句,便出了厅堂,左右相望,正望见国泰在院中银杏树下,漫不经心地溜达。国泰与和珅相识之后,时常拜访和邸,一副憨直的样子,偶尔装傻逗得和珅乐趣无穷。但这一次丰绅殷德生日的表现,却让和珅刮目相看。

和珅紧着几步走近国泰,低声道:“国泰,你今天这礼,我不能收。”

国泰道:“大人何出此言?”

和珅道:“这礼太大了,你分明是借着祝贺生日的名义,有事求我?”

国泰道:“大人明鉴,国泰虽然日后前程要仰仗大人,但今天送礼确实只是尊重大人,并非有事相求。”

这话明显表示,送如此大礼是把前程压在和珅的关照上,但并非要和珅帮什么具体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礼是可以收的。只不过,收了以后,国泰这个人牢靠吗?

和珅不动声色地看着国泰,特别是他那一双细小的眼睛,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难以把握的是他的忠诚度,和珅指着眼前的几棵银杏树道:“这几棵桃树,不知道明年会不会结果?”国泰一愣:这明明是银杏,虽然叶子掉了,但作为主人的和珅必定心知肚明,怎么会出口讲错呢?正要纠正,突然心里一动,赶紧附和道:“这些桃树,明年春天一定桃子结满枝头,到时候我必定过来尝尝鲜,还望着大人赏赐!”

和珅嘴角露出微笑,心里默想,这个小子确实聪明。又指着一棵西府海棠道:“这一棵枣树,明天秋天会不会结果呢?”国泰道:“这枣树明年肯定大丰收,到时候大人一定要赏赐一篮尝尝鲜。”

和珅满意地点点头,道:“孺子可教,明年有的是果子让你吃。走,我们开席去。”

当下几十桌席面一起开吃,和府一派喜气,人间富贵不过如此,直至天色昏暗,宾客散尽。和珅到了冯氏的厢房,看了看丰绅殷德,已经睡下。便对冯氏道:“我还要跟长二姑清点礼单。”冯氏道:“别太劳累了,明日还要早朝。睡前别忘了喝参茸汤。”

和珅乘着酒意,来到长二姑房中,道:“今天礼单的账本我要看看。”长二姑把账本翻出来,又点了一只高烛,让和珅看得清楚,道:“每一笔我记得清清楚楚,您有什么不放心的?”烛光下长二姑的脸艳若桃花,一双聪慧的眼里此刻艳光幽幽,和珅忍不住亲了一口,道:“不是不放心,看账本身是赏心悦目的事儿,看得心里欢快。一边看账本,一边是美人相伴,世间快乐莫过于此。”长二姑娇声道:“看什么看,这本账都在我心里,你要知道来问就是。”

和珅放了账本,反身抱住长二姑道:“好好好,你又是我的美人,又是我的账本,我还是翻你吧。”酒意之下,两人急急脱得光溜溜,滚到被窝里。冯氏生完孩子后,身材丰腴许多;长二姑身材苗条,四肢修长,凹凸有致,迎合深入默契,二人各有不同况味。和珅正值壮年,在两人之间游刃有余,与长二姑更为入契,一下子进入状态,长二姑娇喘连连。和珅突然停下,问道:“今天礼单总账是折合多少银子?”长二姑哀求道:“不要停,求求您了祖宗!”和珅喘气道:“你说,说了我就继续。”长二姑带着哭腔道:“我好晕,我怎么能想起来呢?”和珅道:“你说,你说了我就来劲了。”长二姑似乎从云端摔了下来,道:“你这个坏人……对了,你还没说国泰的礼收不收呢?”

和珅斩钉截铁道:“收,怎么不能收!”

长二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问道:“这可是太大的数目,不怕有后患吗?”

和珅道:“国泰此举,并非与我交易什么为难事,只是将前程交我手上,将来我找机会让他升官,不算难事。我以指鹿为马的行为试他心事,他心知肚明,装愣充傻,对我附会,表明此人懂得内里精明,愿意顺从我,最是可靠。你看他的礼帖都不署名,表明深知我的顾虑,他这份礼虽然最大,但收得最踏实。”

长二姑恍然道:“若是收了这份礼,那其他的都不用合计了,我还真没有合计,不过估摸着也不如国泰的一半多。奇怪了,国泰是来宾中官儿最小的,只是一个县令,何以出手这么大方?”

和珅道:“国泰是高官子弟,家里钱财极多,只是当不上大官,缺一样补一样,现在急于爬升,必然不惜血本。明儿就叫刘全,拿着官契,去把庄园给收管了。”

长二姑把细长的双腿夹住和珅的腰,叫道:“祖宗,该说的都说了,再不继续,天都亮了。”

和珅挺枪跃马,正待继续厮杀,突然又问道:“苏凌阿送了多少礼金,可记得。”长二姑道:“四千两银子——你能不能别问了?”和珅笑道:“好好好——这个老头,难怪官儿升不起来——我可要来了!”一阵猛攻,长二姑娇啼连连,大叫“官人厉害”。做了一炷香,和珅大叫一声:“爽了。”一泻如注,才沉沉睡去。

次日从养心殿出来,正踌躇着如何让国泰升官,以还他的人情,突然见一候着的宫女从墙角闪出,叫道:“和大人,我们家主子有话跟你说。”

和珅惊诧道:“你们家主子是谁?”

宫女道:“是惇嫔,有事要请教大人。”

和珅忙摆手道:“这恐怕不便,惇嫔有什么事你转告就是。”

上朝的大臣是不能够私见嫔妃的。

“惇嫔说,和大人是自己人,不碍事,和大人要是不答应,惇嫔恐怕要归罪小女子,小女子吃罪不起。”

和珅心道,惇嫔吃了罪,还是改不了对手下的打骂。狗改不了吃屎,女人改不了性情,这两样都是不变的。

和珅确实与百官不同,在紫禁城中穿行,如自家一样,诸多太监和宫女见了他都熟,不会疑问。当下被宫女引到翊坤宫,惇嫔见了,立即欠身施礼道:“多谢和大人。”

和珅一见她袅娜身姿,心就散了,回礼道:“不知惇嫔叫下官有何事?”

惇嫔未张口,眼泪就下来了,道:“和大人救我!”

和珅一惊,道:“惇嫔又出了什么事了?”

惇嫔泪眼婆娑道:“想我当时万千宠爱,如今戴罪之身,皇上不理我,也不能见十公主的面,我这当娘的,怎不每日心如刀割,生不如死。就这样死去不免心有不甘,求和大人想办法,让我脱罪,恢复原来的名分。”

和珅温柔道:“哎,我也有孩子,每日里见不着孩子,确实是难过。不过,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也是爱莫能助。”

“宫中都知道,和大人足智多谋,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而且时常还陪着十公主玩,必然有法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对和大人的帮忙,必定没齿不忘。”

和珅何尝不想讨好惇嫔呢,可是如今要恢复成惇妃,谈何容易。又见惇嫔眼中含情,一派可怜地看着自己,只好绞尽脑汁,道:“你要我找现成的法子,我倒是没那本事。只不过有一样我可以透露给你,自从十公主移到中宫抚养,见不着自己的亲娘,哭闹十分厉害,皇上也曾在我面前表示过烦恼,却也无计可施。惇嫔乃是聪颖之人,应该知道此中有文章可做。至于多余的话,为臣的就不敢乱说,也恳请惇嫔为下臣避嫌。”

惇嫔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一喜,道:“感谢和大人,和大人为我着想,我当然也能为和大人着想,和大人不必担忧。”

当下和珅再看了惇嫔一眼,匆匆告辞而去。心中想:我长二姑若住到皇宫里,只怕比嫔妃们不逊色,还要强些吧。这样想着,心中舒服了些。

和珅带来的消息,让惇嫔内心升起了希望。她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击中皇上的软肋,让皇上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女人在后宫,想得最大的事就是怎么能牵着皇上的鼻子,现在,惇嫔找到了下套的位置了。

次日,太监来报:“惇嫔心痛吐血,身体堪忧,想见皇上一面。”

乾隆爷也有日子没见着惇嫔了,心中一软,忙移步过去。惇嫔卧在榻上,见皇上进来,侧身要起身行礼,却忍不住要呕吐,侍女忙捧着金盂迎上,一口鲜血又涌了出来。乾隆吃了一惊,没想到转瞬之间惇嫔就病成这个样子,忙移龙步,上前扶住,一把抓住惇嫔的手。

乾隆道:“怎么没见着说,就病成这样了,还不快叫太医!”

惇嫔忙伸出手来制止道:“皇上,这不关病的事,这是老天要我走的,您听我说——”

乾隆忙坐下,道:“你且慢慢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惇嫔刚要开口,却先泪下,哽咽道:“奴家自戴罪在此,不能见着十公主,便日日心痛,夜不能寐,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一个悬崖上,见着十公主在对面,十公主也喊着想我,扑过来,就掉进悬崖。我心中着急,心中一痛,醒来,就开始吐血。临走前能见着皇上一面,已是万分满足。这是心病,太医是没有办法的。皇上,十公主有没有想我呀?”

乾隆听了,默然不语。十公主也喊着要见亲娘,那份焦虑一直在他心底。

乾隆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叫太医来看看,毕竟吐血了。”

惇嫔阻止道:“皇上,这是心病,叫太医没用,太医让我吃那些苦药,只会让我走得更快。皇上要是可怜我,就让我见十公主一面,让我走得瞑目。”

乾隆起身,走来走去,纠结不已。惇嫔看着乾隆的脚步,心中忐忑,她知道自己已经敲中乾隆的心坎,不过力道够不够难说。

惇嫔道:“皇上,十公主如果不想我,那就算了,我罪有应得。如果想我,您就骗她,说亲娘已经不在了,让她死了心更好。”

乾隆停下脚步,吐了一口气,叫侍女道:“传我的话,把十公主带到惇嫔这边来。”

房间里所有的宫女脸上一片雀跃,奉命而去。惇嫔从床上滚下来,抱着乾隆的腿,笑着哭道:“皇上,您真是我再世的恩人哪!”

十公主被带来后,再也不离开,乾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也无异议,惇嫔又可以与之朝夕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