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逞机智国泰待时 炫奢华征瑞失言

先前国泰接到和珅的密信,心中颇为疑惑:乾隆之前下江南,从未在泗阳县歇宿,建一座行宫造价不菲,还不知道皇上停不停留呢,又想,既然和珅如此叮嘱,他必然有办法让皇上在此停下圣驾。自己一介县令,有机会亲近皇上,好好表现一番,让皇上有个印象,自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信和珅,必有升,国泰不再犹疑,当下以皇上旨意建行宫之名,四处筹措银两,又搜寻最好的工匠,悉心研究和珅信中的园林风格、景物以及处身其中的感受,速速行动起来。

祭拜孔庙之后,乾隆圣驾继续往南。正经过一片树林间,隐约听见溪水声,这是北方少见的清幽景象,乾隆顿感清新,道:“此处别有韵味,真当停下来听一听水声。”和珅在圣驾旁边伺候,道:“皇上不必着急,这是泗阳县境,奴才记得当有一座行宫。”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就见前方出现一座优雅别致的院落,早有人在门前迎候。

乾隆下舆,国泰早已磕头跪安,内心激动不已。和珅看准时机,连忙向乾隆道:“这是泗阳县令国泰闻得万岁爷南巡,特地建的一座行宫,皇上可在此小歇。”国泰也道:“卑职能力有限,建造不甚奢华,只能是别致清幽些,还望皇上能移步看一看。”

乾隆道:“朕南巡以体察国事为目的,行宫素朴最好,国泰甚合朕的意思。”

国泰得此赞扬,浑身抖动,不能自已。

当下茶毕,引皇上游览园林。这个园林是花了心思的,风格别出心裁,借助原有的溪水,因势利导修成亭台,溪水在亭榭间流过,鱼儿畅游其间,曲折纵横,清幽可人。确实,豪华的园林乾隆见多了,此处譬如世外桃源,别有一番新意。乾隆兴致一来,对着此景诗兴大发,吟诗一首。又叫众人作诗酬唱。此情此景,国泰事先早有准备,做的诗十分妥帖,又符合乾隆的口味,乾隆夸赞道:“想不到一个县令,也有这等才能,我华夏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趁着间隙,和珅悄悄对国泰道:“皇上以爱才闻名,但为臣亦不可炫才,抢了皇上的风头。皇上此行意在考察民情,你更要注重实务对答。”国泰何等聪明,已知和珅是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忙悄声道:“大人放心,全在我肚子里。”

游览完毕,乾隆按照惯例,还要问此地的民生状况。国泰道:“我到泗阳县之前,此地有两大灾害,一是洪涝,二是恶霸,百姓对此两害叫苦不迭。”

这话题引起乾隆的兴趣,问道:“你何以应对?”

“洪涝之灾自古有之,卑职查遍史书,防洪有二法,一是疏,二是堵,但最好的办法是疏堵并用,卑职倾全县之力,加高加固堤坝,清理重要的淤积之处,将水疏通到最大的河段,这一两年来,水患大大减少。像之前因水灾而背井离乡者,已然绝迹。另若有水患之年,百姓赋税减免,也是使其安居乐业。今年圣上从此地经过,税收免除,百姓已经大呼圣上英明了。”

皇上南巡,经过之处,因为动用了当年财政,所以当年的赋税是可以免除的,这是惯例。

民生方面,乾隆对南方治水患最为看重,听了国泰陈述,拍案道:“疏堵结合,真是好办法,大禹治水就是这么来着,当让其他地方官员效行。另外一害,你又如何应对?”

“当地有一个恶霸,结成团伙,敲诈百姓,原来不但百姓敢怒不敢言,而且官府也是怕他的。我到任了,非常奇怪,当官乃是为民做主,哪里能畏惧恶霸!查访之下,原来是此恶霸有亲戚在朝中当官,所以当地官员也不敢拿他如何。我查清了此官的渊源,当即拿下恶霸,并且声明,你那靠山在朝中为何官,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倘若他为私而动用公器,我已写好奏折,必定也能递到朝中,当今皇上英明,必能让做恶者罪有应得!那恶霸也是欺软怕硬,当下不敢放肆,再不敢欺市扰民!”

乾隆听了,赞许道:“国泰官虽小,但处事有理有节,不输大臣呀。”

和珅知道乾隆喜欢在南巡期间随时处理政务,以堵住“南巡之名,游览之实”的非议,当然,也喜欢以升官来回报当地官员的费心接待,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以国泰的能耐,当个县令真有点大材小用呀。”

乾隆微笑着点了点。国泰的心在狂跳,但乾隆并没有下文。

晚间,和珅伺候乾隆就寝后,松了一口气出来,国泰已在门外等候。两人在行宫西厢房摆开了小席,再次宴饮。国泰给和珅敬了满满一杯,道:“全仗大人安排,我得以与圣上举杯共谈,和大人是我的福星呀。”

和珅哈哈大笑,道:“国泰呀,你今天的表现出乎我意料,真令我高兴,这是自南巡以来最令我开心的一天。”

国泰奇道:“卑职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何以令大人如此开怀?”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和珅哈哈大笑,“今天你把纪晓岚治了一道,真是大快人心呀,也为我出了口气,国泰,我真是没有看错你。”

“噢,此话怎讲?”

“哎,你知道,皇上一出来,心情高兴,最喜欢吟诗作赋,词臣之中,就数纪晓岚才思最为敏捷。所以,不论是到各处巡游,还是到木兰围猎,纪晓岚一时之间总是无敌手,最为得宠。此人喜欢恃才鄙薄他人,这一路下来,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今天,你总算让他见识到山外有山了。”和珅一想到纪晓岚被国泰的敏捷震惊的样子,心里自然畅快无比。

国泰这才知道,他在不经意之间,帮和珅出了口气。不过国泰更想知道的是,皇上对自己的表现满意与否,问道:“不知皇上今天可否惬意,下官做得够不够?”

和珅夹了一块里脊肉,边嚼边道:“皇上可否惬意,可得仔细体察,第一,皇上到此后吟弄诗词,自然是十分畅快,如若他心中不快,决意不会要众人作诗的;其次,皇上听你陈述民情之后,面带微笑,还有点头赞许,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第三,皇上今天入睡,十分自然,心中无一丝忧虑。就这三点,依我看来,皇上绝无不快之理。”

国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杯道:“满意就好,满意就好,其他全仰仗和大人。”

和珅道:“你的事我自然费心,不过这种事绝对不敢打包票,也要看你的造化。”

“对,和大人已经尽力,还是看我的造化!”国泰附和道。

“皇上与我心意颇为相通,当我在皇上面前为你荐言时,知道皇上为何不说话吗?”和珅得意地问道。

“这个……确实不知。”

“他不想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和珅意味深长道。

“那皇上到底在不在意您的荐言呢?”国泰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问我,我问天。”和珅作神秘状,“我能帮你的,就到这一步了,凡事不可强求,时机一到,自然分晓。”

当夜,国泰在床上苦思何为“时机”,他不知道自己的时机在何时?

出了山东之后,主要沿着水路到江浙。龙舟有千余艘之多,彩旗飘扬,人马浩荡,张灯结彩,一路南行,百姓翘首观望,其繁华盛大,难得一见。此中情景,极合乾隆的好大喜功,乾隆在舟中与群臣酬唱诗词,不胜欣喜。

扬州是江南的繁华名都,每次乾隆南巡的必经之地。来后诗兴大发,到处题匾,扬州的慧因寺、倚虹园、致清楼、怡情堂、清净寺等名胜,乾隆必留足迹,也都留下乾隆的御笔牌匾。这种南巡重中之重的城市,和珅不敢怠慢,早已致书信令当地官员尽心布置。乾隆进入扬州城,只见大街小巷,全都铺上锦毯,两边挂上丝绸,使得小城的奢华堪称一绝,置身其中,如在画中。街巷之中繁华映目,美不胜收,由于富商极多,各种消费都奢靡至极,在别的城市富庶之家兴建的宅院,此地都变成私家园林。富人的闲情雅致使得戏院林立,戏曲艺术精益求精,因而又盛产扬州美女,驰名海内。街上青楼装饰奢华,乃各方客人的销金窟,艺妓的培养成为专门的行业;青楼衍生出香粉业,各种香粉的老字号林立,秘方千古流传;又为钻研口腹之欲,出现了淮扬菜以及名厨;市井之间,大量茶馆和浴室、小吃也让人流连忘返;茶客们听乾隆下江南的典故,吃着三丁包、蟹黄包,脚一伸,修脚的师傅为客人拨弄脚下乾坤。满城繁荣气象,乾隆穿行其中,自然与京城有不同的气象,叹道:“江南繁华,若不是身临其境,难悟‘繁华’二字。”

乾隆住的高景寺行宫,更是修葺一新,亭台楼阁,油光可鉴,江南工匠的细腻精美,在走廊窗棂中活灵活现。而一石一草之间,更见独具匠心。乾隆入了行宫,身后随着和珅,督抚以下官员全都跪拜迎接。和珅自然也威风凛凛,享受到非比寻常的地位,心中不亦乐乎。乾隆道:“都起来了。”官员才敢起身,尾随其后。

宫中赫然可见两个新挖的人工湖,湖中曲折亭台自不必说,而湖心两块数米高的太湖石,更是神工造化,如观音抱子,云头林立。乾隆观叹之余,道:“行宫如此华美,是不是过于奢靡,朕可不想落个铺张的口实。”

主管兴建行宫的两淮盐政征瑞刚刚从地上起来,没有听到意料中的赞许,反而引起圣上的担忧,不由一阵慌张,看向在乾隆身边的和珅。和珅在乾隆身边多年,知道乾隆的秉性,并不慌张,笑道:“皇上不必担忧,这行宫的修葺费用,既不用内务府的钱,也不用国税,而是两淮盐商们孝敬皇上,自发捐建的,不动老百姓一丝一毫。”征瑞听出和珅的口风,赶忙附和道:“皇上,扬州盐商均为大富之人,捐这点钱修建行宫不算什么大事,此地百姓奢华场面见多了,绝对不会有铺张之嫌。”

乾隆其实见这样的排场,心里是极喜欢的,只不过因为反对南巡的声音甚大,所以处处谨慎,不给人口实,当下顺水推舟道:“这样就好,朕就无可厚非了。”

征瑞见皇上的情绪不错,松了一口气,朝和珅递了一个眼色。和珅故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意思是不必慌张,没什么事,就按照原来的计划排场进行。

只一个小小动作,征瑞便心领神会。原来他与和珅,其实打过多次交道,暗中常有交易,是故心有灵犀。征瑞原来只是一个道台,常州知府胡观澜勾结征瑞的管家高柏林,向百姓派捐修江阴的广福寺。百姓群起告之,江苏巡抚上疏,胡观澜、高柏林被罢官,征瑞也因为过失罪被革职。征瑞眼看在地方上再无势力,转而求助朝中官员。为了重获得起用,他不惜血本,送了十万两银子给当时在军机处的和珅。和珅见此巨款,无法拒绝,施了一计,让征瑞暗示当地士绅列其政绩上报,要求被重用。和珅借此在乾隆面前为他说了话,把两淮盐政的差使落在他的头上。自古盐、铁为官府专卖,其中有惊人的利润,而盐政自然是个肥缺,扬州是全国最大的食盐集散地,收益巨大。征瑞当了盐政后,每年给和珅进献十万两银子。和珅收这一笔款,几乎没有风险。因此这次南巡的扬州行宫一事,自然是征瑞一并包揽——征瑞要按照和珅的意思,让和珅满意,而和珅就是要让皇上满意,各方均不敢怠慢。

游玩完毕,进入宴席,扬州人注重吃,极尽奢华,不可名状。扬州菜虽然美味、得体,但是为了皇上的口味,还是精选了满汉全席的食材,有所谓山、海、禽、草“四八珍”。“山八珍”指驼峰、熊掌、猩唇、猴脑、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海八珍”指燕窝、鱼翅、大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狗鱼(大鲵);“禽八珍”指红燕、飞龙、鹌鹑、天鹅、鹧鸪、彩雀、斑鸠、红头鹰;“草八珍”指猴头、银耳、竹荪、驴窝蕈、羊肚蕈、花菇、黄花菜、云香信。

宴会开始,器皿金碧辉煌,配以美人相伴,丝竹相闻,让人过目不忘。由于每一道皇上吃过的菜,南巡之后,身价会倍增,因此名厨极其讲究,很多食材也并非寻常菜馆就能做到的。上桌时,征瑞将主要菜品一一介绍,以显尊重,哪知乾隆听了,却沉默不语。征瑞怕自己又触动了皇上的哪根筋,便停了下来,看着和珅。群臣之中,只有和珅最能洞悉圣意,不过此时和珅也拿不准,是皇上觉得宴席过于奢靡,还是另有所思,便凝望乾隆,指着菜品道:“圣上请……”

乾隆突然叹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此言不虚呀。”说罢拿起筷子夹食。和珅、征瑞等这才舒了一口气,方知乾隆已经不再为铺张口实所扰,游玩了一日,已经沉浸在扬州的浮华气象之中了。乾隆能屡次下江南,念念不忘的就是江南细腻的奢华,而每次必在扬州停留多日,则是因扬州乃江南城市之翘楚。

和珅已明圣意,道:“扬州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若不华贵,倒显不出我大清盛世的国富民康。”

乾隆这才微笑点头,道:“和爱卿所言正是。众位爱卿,可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出处在何处?”

纪晓岚乃是活辞典,当下不假思索道:“此句最早出自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欲兼三者。”

和珅此刻也不示弱,道:“奴才倒是听过另一个传说,说是四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路上救了一个老人家,那老人家原来是神仙变的,意在考验书生的善心,当下答应书生每人实现一个愿望。第一个书生缺钱,于是说愿为富翁,腰缠万贯;第二个书生道,愿为扬州刺史,让众人仰慕;第三个书生道,愿为神仙,骑鹤行云。第四个思索一下,说了一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三个书生均指责第四个太贪婪。神仙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是给你身上绑十万贯,弄只鹤给你,把你放在扬州城上空;第二,你先去赶考,保你考上大官,而后挣个十万贯,最后再跟我进山修仙。书生觉得第一种不甚安全,忍痛选择了后者。后来呢,第一个书生当了富翁,挥霍无度,结果沦为乞丐;第二个书生当了刺史滥用职权,被免了官,发配边疆,第三个书生有了排山倒海的神力,却不知节制,走火入魔,躲进深山成了妖精;第四个书生如神仙所指引,考中进士而当官,而后经商挣钱,而后进山修仙,最后腰缠十万贯,骑着老鹤降临扬州上空,万人空巷,观者如潮。此刻他终于悟透名利皆为浮云,有的只是万千经历的愉悦。”

乾隆听罢,赞许道:“这个说法值得推敲,人世万般经历,最后能留下愉悦,乃是正道。”

众人皆附和,道:“皇上点明的,确是正道。”

乾隆话锋一转,道:“可如今,嘴里说骑鹤下扬州的,大概都不知愉悦的正理,只知道扬州乃繁华之地,腰缠万贯来销金吧?”

征瑞道:“皇上所言正是,扬州乃销金之地,唐代诗人贾岛有一首诗:‘闻说到扬州,吹箫有旧游。人来多不见,莫非上迷楼?’说的正是皇上的意思。”

乾隆乘兴道:“不知腰缠十万贯的人,能在此间销金几多时辰?”

扬州人以开奢靡风尚之先而闻名,征瑞当即笑道:“这一桌菜就十万两银子,要是销金,腰缠十万贯者也花不了多时。曾有富家子弟,携金而来,在这里纸醉金迷,最后做了乞丐回去的,这销金窟并非虚名。”

皇上与众人哈哈大笑。征瑞能引得皇上开心,颇为得意,去看和珅,却见和珅脸色僵硬,并没有笑出声来,只是陪着皇上的表情故作笑意。在给皇上敬酒之后,征瑞给和珅敬酒,和珅已经不像原来那般亲切,似乎与征瑞一下子疏远了,只是举杯跟自己草草应付一下。征瑞心中疑惑不已:难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或是抢了和珅的风头?

因为征瑞接待有功,乾隆当场赐他顶戴花翎。宴毕,征瑞心中不安,走近和珅问道:“和大人莫非有什么心事?”

和珅道:“皇上让我掌管内务府,自然是有心事。”

征瑞道:“下臣可以分忧的地方,和大人尽管说。”

和珅道:“当然,此事只有你能解决,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到我房中细说。”

当下伺候皇上完毕,二人来到和珅房间,清茶伺候。征瑞心中惴惴不安,老感觉和珅话里有话,便谨慎问道:“和大人忧心何事?”

和珅抿了一口茶,道:“你可记得两淮盐引案?”

征瑞心中一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心中却想:和珅想借陈年案件做什么文章?

两淮盐引案是一桩轰动江南的大案,引发于乾隆三十三年,已是过往之事,但涉案银两却到今天还没有完结,盐政只要一听见朝廷有人提到这个话题,无不头疼。

两淮盐引案,得从乾隆十三年说起,时任两淮盐政的官员名叫吉庆。有一天,吉庆接到江南大盐商江春的一张请柬,苏州几个大盐商聚会,要请盐政出去坐坐。每当接到这样的大红请柬,吉庆便会暗暗高兴,其中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参加这种聚会是要发红包的。事情的经过果然如其所料,除了饮酒听曲歌妓陪伴外,江春还从桌子底下悄悄递过来一个红包,趁没人的当口打开一看,内装银票五万两。

江春是大盐商,行贿的目的不是为了小利,而是代表盐商们要求朝廷增加每年的盐引发放数量,请求盐政官吉庆代为向皇帝奏请。对于吉庆来说,是桩顺手牵羊的买卖,向朝廷申请增加配额本是他分内的工作,何况有五万两银票垫底,他更要写好这份奏折。

吉庆的奏折送到户部,乾隆皇帝很快有了批复:同意在不增加当年盐引的前提下,下一年度的配额可提前使用,同时要求盐商对提前使用的盐引向政府另外支付一笔“预提盐引息银”。皇帝的批复虽说打了折扣,但还是松开了一个口子,大盐商江春等人无不满意,又给吉庆送了个五万两银票的红包,既是表示感谢,又是一桩新的交易:请吉庆担保,盐商们预先交纳部分盐引息银,余下的做欠交处理——实际上是想等将来找机会赖账。盐政官吉庆收了人家的大红包,没有不帮忙办事的道理,于是盐商每年拖欠息银,受贿的盐官出面在官场上应付,各得其报,双方都得到了好处。

拖欠的息银越来越多,没有关系,把债务留给下一任盐政。吉庆带了这个头,这套心照不宣的行规就在盐业圈中流传下来。继任的两淮盐政普福、高恒等,每年都能收到肥得流油的大红包,收受贿赂均达十万两银票以上。

到了乾隆三十三年,继任的盐政官员名叫尤世拔。此人上任之初,江南盐商们照例来给他送红包,却意外地遭到了拒绝。并不是尤世拔不爱白花花的银子,实际上此时江南拖欠的盐引款已是天文数字,如果再糊弄朝廷,搞不好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事。反复权衡利弊,尤世拔当即决定,这个内装银票的红包不能要,不仅不能要,既然不要了,就必须把这事捅出来,才能不连累自己,于是义不容辞地向皇帝举报了其中的猫腻。朝廷根据尤世拔的举报,派出了时任江苏巡抚的彰宝负责查处此案,经过长达四个多月的审计,对统辖苏、皖、赣、湘、鄂、豫六省的两淮盐政二十年的财务收支兜底清理,结果竟查出了欠朝廷息银一千多万两、涉及官员数十人的惊天大案。

涉案人员遭到严惩,欠下的盐引息银还是要偿还的,从乾隆三十三年案发到四十五年,历任的盐政以种种借口,还是只偿还了六百多万,还欠内务府五百多万。

和珅见征瑞张大口说不出话,便似笑非笑道:“盐政欠朝廷的一千多万两银子,还了多少你也知道。这件事数目巨大,我是很难帮你减免的,若是皇上问起这件事,必然会勃然大怒,到时候我想保你恐怕也难了。”

征瑞的官位是和珅争取来的,若和珅变脸,他的官帽随时都能丢掉。对于和珅为何今天突然提起偿还息银一事,征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不敢辩驳,只好唯唯诺诺低头道:“小的这就回去筹措,尽量还上,请大人放心。”在他没有明白和珅用意的情况下,不敢多说话,只好退一步回去斟酌应对之法。

征瑞回到府上,觉得此事蹊跷,想来想去,想起一个人来,忙叫家人去连夜请来。

此人叫汪如龙。

汪如龙是当地的一个大盐商,在征瑞走马上任之初,便登门拜访结识。征瑞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不知从何下手。汪如龙向他献了许多良策,如何收税纳捐,如何追查走私漏税,深得征瑞赏识,成为至交,无话不谈。这一次乾隆南巡,又是汪如龙亲自敦促大小盐商捐献钱款,修建行宫,置办器物,使得征瑞不费吹灰之力,就讨得乾隆的欢心。关于这次接待的大局小节,更是汪如龙全局参与,诸多疑问,他是不二的参谋。

汪如龙急急从家中赶来,征瑞便将和珅的态度陈述一遍,道:“前面接待都千般满意,只是这个关口突然叫我还息银的事,不知道其醉翁之意在哪里?”

汪如龙虽是一个商人,却是器宇轩昂,加上一身华服,一派儒雅之风,举止相貌,不输一代名臣。汪如龙听罢,微蹙双眉,沉思道:“是呀,这息银是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前任犯下的事,也不该全算在大人头上,我听说大人与和大人一向交好,本不该发生这种事,不知好到什么地步?”

征瑞叹道:“事已如此,你我兄弟,我也就说了实话吧。和大人那边,我每年是给他十万两银子,照理来说,我与他是一同进退,没有兄弟相煎的道理。照事理来说,前任所欠息银,我能筹措多少是多少,不该他来相逼的。”

汪如龙点了点头,道:“大人刚才说,是今晚和大人突然对你态度不好,今天大人在酒宴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征瑞凭着记忆答道:“皇上问,‘不知腰缠十万贯的人,能在此间销金几多时辰?’我回答,‘这一桌菜就十万两银子,要是销金,腰缠十万贯者也花不了多时了。曾有富家子弟,携金而来,在这里纸醉金迷,最后做了乞丐回去的,这销金窟并非虚名。’说了这些话,就见和大人脸色不好了,这些话,有问题么?”

汪如龙摸着修理齐整一尘不染的黑髯,道:“这一桌菜就十万两银子,而你一年进献给和大人的也是十万两,这个……其实也没有问题。要是有问题,皇上该会不高兴了。我看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得叫人问问和大人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瞎猜也是无用的。”

征瑞道:“可是,除了我自己,又能叫谁问呢?我去问和大人,他在我面前光提息银,不提他事,让我任上去还五百万两银子,这不是比登天还难么!”

汪如龙见征瑞一脸为难,突然面露坚毅道:“如果大人信得过汪某人的话,汪某人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征瑞道:“你去?你能办理此事我倒是放心。可是你有所不知,和大人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想见他的人恐怕排着长队呢,和大人怎么可能会轻易见一个盐商呢?”

汪如龙道:“当然,和大人是不会轻易见人,但是如果我备足见面礼,以表诚意,大人为我牵线,未必不可能。”

“噢,你准备什么见面礼?”

“金银财宝,和大人肯定见得多了,以我的汗血宝马如何?”

征瑞倒吸一口凉气。原先汪如龙以天价得到一匹紫色宝马,矫健异常,全身上下无一点杂色,快如闪电,骑在上面稳如泰山,极为罕见,汪如龙视为珍宝。征瑞道:“你真的愿将此马送给和大人?”

“若能帮上大人的忙,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汪如龙肯定地点头。

征瑞一把抓住汪如龙的手,道:“汪兄义薄云天,兄弟必铭记在心。”

和珅自陪巡江南,也是人生中最风光的日子,他侍立皇上身边,左右皇上的言行圣意,在地方百官眼中,俨然与皇上拥有一样的权势。各种人送礼结交,络绎不绝,和珅自然有自己的标准。江南乃是宝地,自己又不能时时到来,在此地留下可靠人物,亦是自己的为官策略。在扬州次日,刚从行宫寓所起来,用青盐漱牙后出来,吸一吸江南的空气,不知是不是心情愉快的原因,空气也比北京的清甜。他正哼着小曲儿,刚出外头院子,却见征瑞已在外头迎候,当即脸上笑容收起,一脸严肃,不做声响。

征瑞跪到拜安道:“给和大人请安!”

和珅不动声色道:“请起吧,这么早过来,就为了请安?”

征瑞笑着道:“当然不是,是有个朋友仰慕和大人,托在下给和大人送一匹汗血宝马过来,以表敬意。我想和大人手头事儿多,就趁着早上的工夫给您送来看看。”

说罢,征瑞叫马夫把汗血宝马牵过来。和珅是骑射好手,一见这匹马,极为高大,行动矫健,毛色极纯,便知是稀罕之物,喜欢得紧,当下露出一点点微笑,道:“嗯,倒是不错。”征瑞见状大喜,道:“这是一匹公认的好马,大人骑射功夫了得,不如骑上试试脚力。”和珅见了马,心早就痒痒了,顺水推舟道:“嗯,让我试试。”马夫当即卧身地上,和珅踩在马夫身上,上了蹬,骑在上面。那匹马极通人性,走到外边,和珅稍一加力,便射了出去,片刻之间,已经绕了一圈回来,平稳异常。

征瑞见和珅下马,道:“和大人,感觉如何?”

和珅只微微一笑,道:“此马尚可,这是谁要送我的,有事相求吗?”

征瑞本以为和珅会大加赞赏,却见只是“尚可”二字,真怕和珅不认名马,只当成一件小礼物,礼物收了,却不见人,到时候自己连汪如龙都没法交代,便急道:“大人,这是我的密友、江南富商汪如龙敬奉给大人的名马,无事相求,只是久闻大人之名,请求一见。”

和珅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已震惊,不知是何等人物,未见面就以宝马相赠,出手真是大方,又品位十足。即便他不想见和珅,和珅也想见见他了。

“既然如此,那就见见吧。”和珅拍了拍马的脖子,意思是这马他收下了。

“汪兄就在隔壁,大人如不嫌烦,我就叫来一见?”

原来汪如龙已经随征瑞前来,就在隔壁厢房等候。一声传唤,就已经过来,跪倒问安道:“小人拜见和大人,见和大人一面,足以慰平生相识之渴。”

和珅见汪如龙气度不凡,举止儒雅,身上华服玉佩,十分得体,不愧是一出手就是宝马的主儿,倒增添了几分敬重,道:“汪兄请起。征瑞大人说这是一匹名马,不知其珍贵在何处?”

汪如龙礼毕起身,指着马身道:“和大人言重了,不过此马确实来之不易。小人自幼爱马,倒懂得一点相马经,这匹良马马头似兔头,这是好马之标准,也就是马头高昂雄俊,面部要瘦削肉少,古代‘赤兔’即由此得名。具体而言此马耳朵小,耳朵小就表明肝小,肝小的马善于体会主人意图。耳朵紧凑,则反应灵敏。鼻大,表明肺大,肺大的马喘气不促,有利于奔跑。眼大而有光泽,眼大就心大,心大的马勇猛不易受惊;肩部平行倾斜,背腰平直有力弹性好,四蹄像木桩一样稳健结实,便于骑者。此马从远处看好像比较高大,但走近一看则并不算大,显瘦但筋肉之线条分明,口色红而鲜明润泽,颈项的鬃毛浓密柔顺而整齐,而且向前额弯下,这正是千里马之相。中原军中所用战马,多是蒙古马,蒙古马耐劳,不畏寒冷,适应各种地域,但缺点是个头矮,毛色杂,爆发力不强,体力也有限。而这匹马一看体形就知来自异域,乃是大宛汗血宝马。这种异域良马的珍贵在于它极为稀少,有千金而难买。小人卖弄了,和大人见谅!”

和珅心中暗暗叹道,这个商人不一般,难怪征瑞如此看重,替他引见,当下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汪兄如此割爱,和某真不敢接受呀。”

“大人言重了。此马若能得到大人垂爱,骑上它到木兰围场陪皇上围猎,既是小人的荣幸,也是宝马的荣幸。此时无暇多谈,只求大人收下,小人有一请求,邀大人抽闲在寒舍小坐,不知大人肯赏光?”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至于我去拜访的时间,由征瑞大人安排就是。”和珅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

汪如龙一出手如此大方,已让和珅刮目相看。而一番相马经,更是将汪如龙与其他商人区别开来。和珅隐隐觉得,此人与自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必然有不同的渊源。就如初次见了国泰一样,他看到国泰拙中藏精,觉得国泰与自己必然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