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和珅茶楼听民声 乾隆筹谋固海坝

乾隆在江苏的江宁(南京)、苏州、扬州三个繁华之都,游玩尽兴之后,前往浙江。船到杭州府,在杭州逗留数日,吟赏山水,自不必说。巡游完毕,便到海宁,海宁乃杭州府一小县城,乾隆到来,全城轰动,张灯结彩,譬如过节一般。乾隆一入小城,住陈阁老私宅。

陈阁老,即雍乾两代的相国陈元龙,海宁世家,此时已仙去。陈阁老宅名曰隅园,始建于明代晚期陈元龙曾祖陈与相。陈元龙拜相后,将它改建扩大,并把大门改为竹扉,又增建了“双清草堂”和“筠香馆”,有皇宫内院之气派。宅院分东中西三条轴线,中轴线上有大门、仪门、轿厅、爱日堂、大楼、道士巾、外红槛杆、内红槛杆等,东轴线上有家庙、祠堂、寝楼、筠香馆、廊桥、双清草堂、藏书楼、大厨房、东陪弄等,西轴线上多为家伶戏班住房、库房等。厅前有假山数叠,名木几株,流水一脉,并有曲桥南通“双清草堂”,园虽小而曲桥流水,山石卉木各具,环境幽静典雅,乾隆甚爱此中韵味。

乾隆来到海宁,自有深意,因对和珅道:“和爱卿,明日朕有要事,不如你先去听听坊间的声音。”和珅明白皇上的意思,附会道:“正是,奴才正有此意,地方官员怀揣私意,只报喜不报忧,拣好听的说,未必能听到真心实意。”乾隆点头道:“正是此意!”

趁着皇上休息,和珅便选了一套普通的衣裳,打扮齐整,俨然像个斯文商人,往街市而来。街上行人面露喜色,处处谈论乾隆的事,互相打听乾隆住在何处,明日行程,又问在哪里可以目睹龙颜。也有谈起陪同乾隆的纪晓岚,说他鬼才莫测,各种传说。和珅听了,心中隐隐不快,又仔细倾听,全无关于自己的见闻。

到了路边一竹楼铺面,旗子上写个“茶”字,和珅漫步上去,这里的闲人倒是多,均竹凳竹桌,碗茶伺候。和珅坐下,要了茶,又要了茶点,却见前头一肥头胖面的人大声说道,指手划脚,旁人侧耳倾听。和珅便问边上一客人,道:“这人可是在说书?”客人脸颊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甚是精神,摇摇头道:“不是说书,就是闲扯,他见这么多人听,就当说书说开,哗众取宠罢了。”和珅仔细一听,原来正说到乾隆与陈阁老的传闻。胖头说道:“陈阁老名曰陈世倌,后在康熙年间入朝为官,与雍亲王一家常有往来。这年,恰好雍亲王和陈阁老的两家夫人分别生了孩子,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某日,雍亲王让陈家把孩子抱入王府看看。可是,当送出来时,陈家老少个个目瞪口呆起来,自家的胖小子竟变成了小丫头。陈阁老掂量出此事性命攸关,劝全家忍气吞声算了。那换入王府的胖小子,就是后来的乾隆大帝……”

胖头说到此处,众人“嘘”了一声,惊讶中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气。胖头更加神气:“众位客官也许不信,但你想,这已经是乾隆五次下江南了,四次都住在陈阁老宅园,停驾暂住为什么呀,是看望自己的亲爹亲娘、帷幔祭牌。”

众人小声附和谈论道:“正是,要不然到我们海宁这小地方做甚!”又有人问道:“那个被换出来的公主呢,有着落吗?”

胖子一拍桌子道:“这个问题有水平,有水平呀!这位皇家的金枝玉叶,被陈家抱回江南后,好好抚养,长大后嫁给了大学士蒋廷锡之子蒋溥。这蒋家是常熟的大姓,雍正女儿所住的那栋楼,常熟人就叫作‘公主楼’。不信你们去常熟问一问!”

众人惊叹胖头无所不知。有人不服道:“你怎可知道得那么仔细,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瞎编的?”

胖头急了,撇嘴道:“我近亲在朝廷当官,耳目通灵,我亲眼见过皇上祭拜陈家牌位,你们信不信呢?”

众人又“嘘”了一声,道:“你要有这身家,不混个差使,还有工夫在这儿贫嘴!”

胖头摇头道:“你们不信世上有人就不愿当差,就愿做平头百姓,每日里来这儿喝茶论道的?今儿让你们开眼了,我就是这么一人,不求富贵,只求快活。你们不信我,没有关系,我淡泊名利,不求虚名。有一个问题,陈家有乾隆亲笔题写的两块堂匾,一块是‘爱日堂’,一块是‘春晖堂’,这不是我吹的,就是正儿八经挂着的,你们知道这有什么意思么?”

众人摇头道:“当今圣上喜欢到处题匾,哪有那么多意思?”

胖头轻蔑地撇嘴道:“就知道你们无知,‘爱日’也好,‘春晖’也罢,用的都是唐朝孟郊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典故。乾隆若不是陈家之子,谈得上报答父母如春晖一般的深恩吗?”

众人一听,又信了,道:“这倒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还真有点能耐。”

胖头得意地抿了一口茶,哈哈大笑道:“服了吧,哈哈,你们服了吧!”

和珅见身边的山羊胡子不动声色,便问道:“你相信他说的吗?”

山羊胡子眉头一抖,道:“这有的说没法证的东西,胡说八道罢了。”

和珅一听,夸赞道:“既是胡说八道,那康熙爷六下江南只到杭州,当今圣上却四次到海宁,又是什么说法?”

山羊胡子道:“你们外地人不知,海宁人可不能不知,乾隆年间开始海潮北趋,海宁一带潮患告急,皇上过来视察海患而已,祭拜生父生母之说,纯属扯淡。”

“那又怎么解释乾隆要住陈阁老宅,人家可说得有鼻子有眼呀。”

“海宁是小县,哪里有比陈阁老宅更适合做皇上行宫的住宅呢?再说了,皇上来了,也没有听说对陈家子孙有召见。”山羊胡子叹道,“世人爱牵强附会,本是常事。可恨这厮在此哗众取宠,说得活灵活现,一传十十传百,加上你们这些外地人一传,胡说就变成正史了。”山羊胡子边说边摇头,似乎对胖头十分不满。

和珅起先听胖头说道,心想,还好皇上不曾跟自己一起微服出来,要是皇上听此说法,平白无故多了个亲爹,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让胖头坐大牢。而山羊胡子可就实在多了,真是个人才,若皇上在此,一高兴说不准会请他入仕呢。皇上经过海宁,确实只有一件事,关心海患,当初在设计路线时,曾经问乾隆,要不要在海宁另设行宫,皇上坚决说不必了,就住陈阁老家。

“你说得对。”和珅对山羊胡子道,“还有一件事,可以打破谣言。在乾隆六年陈世倌升任内阁大学士不久,就因为起草谕旨出错被革职,乾隆斥责他:‘少才无能,实不称职’。如此一点情面不留,别说是生父,就是普通的前朝老臣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奚落。”

“噢,你怎知道有这件事?”山羊胡子对和珅肃然起敬。

“我是从京城来的,知道的消息自然多些,而且此事是有史可查的。”和珅道,“你若上前去说道说道,就可以为皇上辟谣了。”

“哎,你有所不知,我上去辟谣也是无人理会的,这茶楼坊间并不需要实情,只需要那些娱人耳目的玩意儿。”山羊胡子道,“乾隆下江南,有多少牵强附会的故事,辟谣辟得过来吗?那开包子铺的,说乾隆吃过这包子,包子就身价百倍,买包子的也愿意挨宰。这些人哪,是没救了,跟他们讲什么真假。”

和珅点了点头,觉得山羊胡子深谙世理,倒是可以和他聊聊,把皇上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于是把自己的茶点推到他面前,道:“你倒是看得真切——来,一块吃,这叫什么糕?”

山羊胡子见是京城来的客人,也生了兴致,道:“这个糕点,可有点来头,你不妨听听,本来名叫眼睛糕,海宁的名小吃,但如今却叫李卫眼睛糕——也是为了提点名气。”

和珅咬了一口,外看色泽白嫩,里面居然是肉馅的,绵软有味,便问道:“何故跟李卫扯上关系?”

山羊胡子点头道:“不过这倒不是牵强附会的胡扯,是真事,雍正朝的大臣李卫奉旨督建盐官海塘,一日,海潮忽急,修建两个多月的海塘,竟然被冲垮了一半以上。李卫心急,派亲信调查。结果亲信回报:筑塘官兵并非不愿筑海塘,实在是太费力气了,中午按一般的军粮供应伙食,大家到了下午就没有了力气。李卫后来到了盐官的一家茶馆,老板向他推荐了茶馆特制的眼睛糕。两块眼睛糕下肚,李卫吃得很饱。于是,李卫就在盐官附近招收做眼睛糕的师傅数十名,将‘眼睛糕’改名为‘堰兢糕’,每天送往海塘。大家都明白了李卫的良苦用心,官兵们从此兢兢业业,努力修好了每一段海塘。后人为纪念李卫,把眼睛糕称为‘李卫眼睛糕’。你瞧,只有这实实在在为民做事的,留下的美名,百姓才肯买账——你这位客官,看你面相也是当官的料子,将来若当上官,想留个名什么的,须得记住李卫眼睛糕!”

和珅悦色道:“托你吉言。都说钱塘江潮厉害,这里的海塘到底牢固不牢固?”

山羊胡子摇头道:“历代都是修了又烂掉,烂了又修,如此往复,能不能保住良田,全靠老天爷吧。”

和珅奇道:“修了又烂,烂了又修,原因何在?”

山羊胡子道:“你在京城有所不知,钱塘江的潮水,世所罕见,一天两次,那些木桩竹笼石,哪经得起冲蚀。再者,修塘是个贪钱的差使,哪个负责的不偷工减料点,质量也无法保证。”

和珅问道:“依你的想法,可有可施之计?”

山羊胡子道:“我一介平头百姓,不知怎么建才是百年基业的塘,但只知道,不论建什么塘,如果监管不力,从中克扣,怎么建都白搭。凡是天灾,百姓无话可说,若是人祸,则必怨声载道。”

和珅道:“你这种忧国忧民的人,该去做官才对,怎么有心思在这里喝茶?”

山羊胡子道:“这儿不是皇上到海宁了,听说皇上喜欢微服私访各种茶肆探访民情,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兴许能跟皇上聊两句呢。你是从京城来的,可有皇上行程的消息?”

和珅忍住笑,点头道:“这个我倒是有一点可靠消息,明儿皇上要到海堤查看,你去那儿候着,兴许能遇上。”

山羊胡子兴奋道:“这可太好了,听说皇上是老人身童子颜,常吃长生不老药,很有见效,不知可否有此事?”

和珅嘿嘿笑道:“若是有长生不老药,秦始皇恐怕现在还活着——你前头鄙夷人家说牵强附会的事,如今自己怎么也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说法?”

山羊胡子不好意思道:“哎,说别人容易,自己做到却难——谁让咱们没见过皇上呢!”

和珅道:“你倒是个实诚人,时间不早,我这就告辞了。”

山羊胡子道:“那你明天去海堤上看皇上吗?”

和珅道:“一定去,必须去。”

山羊胡子道:“那明儿去喽,您慢走!”

次日,按照预定,乾隆启驾巡查海水堤坝,这是巡视浙江的重中之重。

在海宁县与仁和县之间,是江海的交汇处,这里的钱塘江海塘,每天要承受两次海潮洪峰的冲击,直接威胁背部的平原地区、鱼米粮仓。为什么此处的海潮特别猛烈、世所罕见?

因为钱塘江口平面呈喇叭形,在海宁市附近河底有沙坎隆起,海潮倒灌,受地形收缩影响潮头陡立,便形成雄伟壮丽的“钱塘潮”。

刚开始修筑的海塘是用泥土来堆建的,后来用柴塘,到了元代,开始使用一种独特的筑塘方法——木桩石塘法,以木桩稳固打底,投放石料。乾隆二十五年,浙江水情告急,地方官有的主张修筑石塘,有的主张修筑柴塘,意见不能统一。柴塘用木柴堆砌经不住海浪冲刷,要经常维修。石塘十分紧固,不怕海水冲刷,效果很好,也不用经常维修,但工程浩大,花费银两过多,当时国库不充裕,无力承担。乾隆二十七年,皇帝第三次南巡,到达海宁,在现场查看,如果修建石塘,则要放弃原来的塘坝,后移数十丈重新打桩修筑,权衡之下,下谕旨曰:如果修筑石塘,势必毁掉海边百姓的田地与村庄。修塘本来是为了保护海边百姓的生活,这样反倒先害了他们,所以先行修筑柴塘,试验效果如何,地方官员要保证每年用竹篓装石头加固塘坝。

这一次乾隆再次到达旧地,正遇涨潮时间,潮声隆隆,犹如猛兽伏在水下,一路潜行,砸到礁石之上,化作万千雪花,如万马奔腾,又如群狮怒吼,此起彼伏。乾隆沿着塘坝,下坡观看,巡抚吴元谋急忙近前护住,道:“皇上,此地潮水变化莫测,不可离水太近。”乾隆道:“不妨,我仔细看看坝底损坏到什么地步。”和珅扶着皇上,见皇上凛然不惧,也附和道:“我看这潮水见了皇上,也知道退后三分,哪敢打过来。”

乾隆看到坝底水流湍急,往复的冲刷使得岸边泥土已经冲走,装石头的篓子早已露出,有的篓子竹条已经断了,石头几欲脱落。正查看间,冷不丁一个潮头涌到岸边,突然后劲十足地爬高,朝乾隆劈头盖脸扑过来。众人在岸上看得清楚,急忙惊叫起来。和珅眼疾脚快,护在乾隆身前,浪头打在他后背上,乾隆只湿了一点。吴元谋忙扶着皇上后退,和珅抢着去扶皇上,脚下却一滑,摔了个跟头,原来湿掉的衣服沾了一身海泥。

吴元谋忙叫侍卫上前扶起和珅,道:“和大人衣服湿了,带和大人到轿子里处理。”

和珅摇摇头,道:“不必,为保护皇上打湿,这是奴才的荣幸。”从地上爬起来,到乾隆身边问道,“皇上可曾受惊?”

乾隆豪迈道:“这点小浪,算得上什么。不过这里的浪头来往莫测,恐怕会伤及行人吧?”

吴元谋不敢隐瞒,道:“此地潮水最为多变,难以预料,特别是大潮之时,往往有百姓被卷入水中。各处均有提示,往往防不胜防,唯有加高加固,才能防患未然。”

乾隆回身上塘顶,众人围将过来,乾隆叹道:“朕看柴塘被冲刷得支离破碎,这样下去塘坝塌陷会更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众爱卿有何良策?”

吴元谋道:“柴塘每年都要填石,遇到大潮大水的年份,又要大修;石塘最为稳固,可以维持数百年基业,但耗资巨大,请皇上定夺。”

乾隆好奇道:“若筑石塘,怎么个筑法,能维持百年?”

吴元谋道:“浙江水利佥事黄光升开创鱼鳞石塘法,皇上若问具体筑法,可请黄佥事答疑。”

早在一旁候着的黄光升被叫过来,磕头答道:“小人的鱼鳞石塘筑法,乃是改进明代王玺所创的纵横叠砌之法,曾在某处试验,数年过去,完好无损。该法全部用齐整的方形条石,呈‘丁’字形,自下而上顺次叠砌。每块条石之间用最具黏性的糯稻米打浆、灌砌,避免水流冲刷、掏挖塘身,再用铁锔扣榫;石塘顶部使用铁锭扣锁,防止松脱;塘身后加帮土墩护塘。这样做成的塘坝,从侧面看层次排列如同鱼鳞,整齐坚固,称为鱼鳞石塘。”

乾隆喜道:“此法甚好,不知造价几何?”

黄光升道:“造价昂贵,小人仔细算过,每筑一丈长,需八千两银子。”

乾隆吸了一口凉气,道:“这几十里的堤,造价确实不菲。和爱卿,昨日朕叫你出去探听民意了,以为如何?”

和珅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观察着乾隆的一举一动,忍住哆嗦道:“奴才昨日私访民间,百姓深受水患灾害,确实希望能建石塘,以保永固。况且此塘坝崩溃,则太湖平原千里良田受灾,此乃国家的粮仓,事关重大。臣以为,修建石塘,很有必要。”

乾隆问道:“造价如此之高,户部可有办法解决?”

和珅见皇上跃跃欲试,已知道此刻不能退却,道:“奴才兼任户部侍郎,有责任为此筹款,为皇上分忧,为黎明造福。此塘坝将惠泽千秋万代,世人将其与长城、大运河并称天下三大工程,必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造完成。奴才当想尽办法,一年不成就三年,三年不成就五年,让鱼鳞石塘一步步得以实现,让太湖百姓高枕无忧!”

和珅之所以敢把这事应承下来,其一是皇上已经有意把多年踌躇未决的工程做一了断,自己作为皇上得力的财政主管,不能不替皇上分忧;其二,这种惠民工程,自己在这里拍板,将来名字也会刻在功劳簿上,美名传万代,机不可失;其三,以自己管理内务府的经验,为户部动动脑子,户部增加收入大有可能,这一点和珅颇为自信。

乾隆见和珅拍胸脯了,也颇为自信,笑道:“和爱卿真是我朝的大财神呀,既然和爱卿答应筹款,这事就成了一半了。朕谕旨,即日起,开始修筑鱼鳞石塘!”

众人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指着潮水道:“有我鱼鳞石塘,谅你再也不能放肆。”

和珅奏道:“奴才昨日还听得百姓担忧,此大工程,若是层层克扣,偷工减料,乃是常事,如何能保证质量?我希望户部的一分一两银子,都能用在刀刃上。”

和珅绝不能容许户部的银子被地方官以工程的名义装到兜里去,于公于私,他都无法容忍。

乾隆道:“嗯,和爱卿是廉洁典范,自然容不得这种事。黄佥事,如何能保证鱼鳞石塘的质量?”

黄光升道:“启禀皇上,若是偷工减料的鱼鳞石塘,十年之内必出问题,若是严格按照程序而建,可保十年至百年无恙。如十年之后残损,必是天灾而非人祸。皇上可依照此理定责。”

乾隆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则以十年为保固期,在保固期内,海塘如有损坏,承修官员必须赔修,即使官员本人去世,也须由家属赔修。若建筑其间发现贪赃枉法者,必斩。此乃千秋大业,臣民须齐心合力,吴爱卿,可将朕方才的话列入保护塘堤制度中去!”

吴巡抚道:“是。”

当天,乾隆即亲自打桩,臣民深受震动,鱼鳞石塘正式开工。正因为有乾隆如此重视与问责监督,鱼鳞石塘日后建成,每日遭受潮水冲刷,数百年后依然屹立,被称为“捍海长城”,这是后话。

从浙江回来,船到江苏镇江,乾隆心中高兴,群臣陪同游金山的江天寺。登上山顶,极目远眺,乾隆心旷神怡,诗兴大发,道:“诸位爱卿,今日美景,可联句为乐。”

乾隆喜欢诗词同乐,在一旁的和珅早知乾隆心痒了,便道:“皇上才学过人,给大家开个头吧。”乾隆以才学自居,欣然同意,远望长江景色,悠悠吟道:“长江好似砚池波。”众人喝彩,和珅恭维道:“皇上胸怀宽广,以长江为砚池,既是写实,又有文采,不愧是帝王气象的句子。”

乾隆呵呵笑道:“哪位爱卿联句为诗?”纪晓岚在一边,自然非他莫属,续道:“举起焦山当墨磨。”不远处的焦山也是闻名风景,碧波环绕,满山苍翠,在长江之中,宛如一块碧玉沉浮水上,名字中有一个“焦”字,将它比作墨,再贴切不过。众人暗暗喝彩。

和珅不甘落后,早已看到东北方向有一座七层古塔,续句并非难事,得意道:“宝塔七层堪作笔,如何?”乾隆喜道:“这下笔、墨、砚都有了,就差最后一句了。”说笑间看到十五皇子永琰正在身侧,有意考验,道:“永琰,你来吧。”

在诸多皇子中,永琰忠厚有才,乾隆颇为看好,带在身边,时不时给点难题,有意考验。永琰朝四周望去,似乎没有可以比作“纸”的景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紧张张望,望着身边的纪晓岚。纪晓岚正在他身边,见皇子为难,以手放胸部,遮住皇上的视线,以手指指了指天上,仰头示意。永琰眉头一松,朗声吟道:“青天能写几多行!”这一句气象宏达,又貌似信手拈来,举重若轻,诗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使得整首诗浑然天成,如一人所写。众人齐声叫好。和珅道:“十五皇子妙手天成,有皇上之风!”乾隆吟了几遍,叫负责撰写《起居注》的史官记上,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皇子能有如此才能,怎不令他宽心愉悦。

和珅知道乾隆到每一处,手痒,有题词的癖好。见山顶的寺庙外有一面照壁,于是提议道:“皇上若能在寺庙照壁留下题词,使得世人都能瞻仰皇上的墨宝,享受恩泽,岂不更好!”乾隆欣然同意,道:“此山此景,令人心旷神怡,你们议一议,留个什么字好。”

纪晓岚道:“皇上在此高览风物,江天相连,请用‘江天一览’,可对今日情景,又应皇上手笔。”乾隆一听,这四个字简洁,又气势磅礴,十分得体,喜道:“好,就这四个字!”和珅道:“皇上有才,这四个字对应此处的意境,真是丝丝入扣!”

乾隆微笑不语,大雄宝殿内早已备好笔墨,乾隆秉笔,一气呵成,毕竟年事已高,书写到最后一字,一时笔误,将“览”字写成“监”字。乾隆自己不清楚,围观者看得仔细,都倒吸一口凉气。和珅离得最近,自己是皇上的贴身近臣,不说呢,将来错字刻在壁照上,丢的是皇上的人,要负责任的可是这些近臣呐;说出来,你若敢说皇上这个字写错了,那可是大不敬,惹皇上生气不说,还要吃罪的。见纪晓岚在一边皱眉,便问道:“纪大人,你学识渊博,皇上这四个字可给品评一二。”纪晓岚心里暗叫苦,这个和珅把烫手山芋扔过来,将来要闹出笑话,指定把责任推我头上了。好在他脑子灵活,将计就计,高声道:“这个‘览’者,看也,‘览’字乃点睛之笔,和大人觉得这个‘览’字如何?”和珅暗暗叫苦,自己跟纪晓岚斗小聪明,还是玩不过,他又把山芋扔回来了,这如何是好呢?和珅善于和稀泥,当下道:“这个‘览’字呢,嗯,既然是纪大人出的句,该由纪大人点评才是。”乾隆见两人把“览”字推过来推过去,不由仔细看了一眼,这才醒悟,便从边上再取一张纸,重新写“览”字,再把原来的“监”字裁去。

和珅提起的心落了下来,恭维道:“这个‘览’字真是气势磅礴,有帝王气象。”纪晓岚讽刺道:“和大人这回怎么不叫我点评了?”和珅呵呵笑道:“皇上的字是公认的有气势,难道纪大人有异议?”纪晓岚道:“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好话都让你说了,不晓得让别人该说什么好呀。”和珅道:“皇上不是要听好话,而是要听真话,你有肺腑之言,尽管说就是,我对皇上的字,就是不由自主赞叹而已。”纪晓岚道:“皇上您听听和大人这张嘴,天下就没有亏能塞进去。”

这一番与纪晓岚斗贫,让和珅出了一口气,一路下来,总是纪晓岚出尽嘴上的风头,每每得到乾隆的赞赏。和珅不仅郁闷,甚至有时候想起纪晓岚得意的神色,皇上赞许的表情,竟然辗转难眠。有时他也不禁骂自己,怎么跟娘们儿一样争风吃醋,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又以理智为自己开脱,皇上喜欢纪晓岚写文赋诗的才,也喜欢自己办实事的能力,每每自己一个奏折一个建议,皇上便有赞许,更有期待,这正是自己升官升得比谁都快的原因。因此纪晓岚与自己,乃是半斤八两,甚至自己比他更得实惠,又为何去妒忌他呢?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平息,竟然想:难道自己是想得皇上的独宠?

乾隆兴致颇高,呵呵笑道:“和爱卿今天嘴上占了便宜了,哈哈。”

和珅听见皇上赞赏,心中兴奋。兴奋之后,却隐隐觉得不适,突然觉得心中一动,想起祖父英廉说的,你平步青云,譬如卵石立于危崖,多少人想把你踢下来,切不可得意忘形。蓦地心中一慌,觉得自己方才过于外露,嘴上逞强,正是祸来之前兆。乾隆开心之时,待自己犹如儿子,群臣因自己与皇上如此亲近,也都敬畏三分,但切不可忘了君臣之礼,失了分寸,自己只是皇上的一个奴才,皇上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从九霄云头掉下来。当下警醒自己,面上逞强不得,须得如履薄冰,切不可再犯这种错误。

这一路“省方观民,勤求治理”的南巡,乾隆多次颁发谕旨,免去直隶、山东等地应征地丁钱粮的十分之三;凡是老民老妇,均加恩赏赐,沿途他还派官员祭祀那些已故的兴修河道的官吏;在杭州、江宁等地阅兵,再一次拜谒朱元璋孝陵。第五次南巡,共谕免江苏、安徽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四年欠银一百三十余万两。五月九日,起驾回京。回京之后,乾隆自己写《南巡记》,写了南巡的原因、目的,成效,记叙得失。从热闹的南巡中平静下来,他在养心殿终于可以静静地思考一下,他确实太需要安静了,只有此时,他才可以一手执笔,地方官员的一个个面孔重新浮上他的脑海,一幕幕繁华表象中的隐患他才慢慢品味出来。

必须杀鸡儆猴了,他想。

不过,拿谁开刀呢?乾隆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