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光鼐忠谏死里逃生 和琳办案不辱使命
乾隆五十一年,和珅已经位极人臣,官居文华殿大学士,正一品,为四大学士之首,并兼管吏部、户部事务。与之相比,和琳就逊色得多。和琳自从笔帖式升为吏部给事中后,并无再大发展。吏部给事中与监察御史合称“科道”,职掌抄发题本,审核奏章,监察六部、诸寺、府、监公事,听起来职权很大,实际上是个有名无实的职位,难以出什么成绩,升迁也比较困难。更大的原因,是和琳生性耿直,沉得住气做事,却不善于走关系,因此在升迁上毫无发展。
和珅深知和琳性格,心想拉弟弟一把,这一日便到和琳家中,商谈前程之事。
和珅道:“如今你在吏部给事中,有何想法?”
和琳道:“我兢兢业业,只盼皇上隆恩,给我升职的机会。”
和珅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脑子,在官场也待了几年,还不懂诀窍,真是难为你了。”
和琳道:“哥哥知我不善钻营之事,我天性如此,也没有办法,不论做什么,都是为朝廷尽一份职,尽职尽力就可以,请哥哥放心。”
和珅叹道:“哎,如果你再在吏部待下去,我看也难有作为。你向来尚武,不如另谋一条路子?”
和琳来了兴趣,道:“嗯,带兵打仗,我倒是极为向往,哥哥有何良策?”
和珅道:“如今朝廷上下,在带兵打仗方面,最有能耐与地位的,当属阿桂和福康安。想要建功立业,就得跟这两个人多历练历练。特别是阿桂,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我打算把你送到阿桂手下做事,一来跟着阿桂,起点高,机会多,可以积累一些政绩,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就是这个道理,相信你跟他几年,可以学些真本事,将来可以独当一面;二来可以建立最好的将士人脉,对你将来前程颇有好处。”
和琳听了,又喜又疑惑,道:“若能在阿桂手下锻炼,那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你和阿桂素来不睦,朝廷人尽皆知,阿桂公不会为难我吗?”
“我虽然和阿桂不和,但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阿桂。”和珅胸有成竹道,“阿桂也是官场老手,与我交手几个回合,也深知我的利害,如今也不敢轻易得罪我,面子上的事,该给还是要给我。当然,更重要的是,阿桂此人,公私分明,你若真的是可造之材,他不会因为与我不和而冷落你。你性子耿直,做事细心,学问、胆识与军事才能俱佳,我感觉阿桂应该会喜欢你的秉性,在他手下应该大有机会。”
听了和珅分析,和琳大喜道:“哥哥想得这么深,让我大有信心!”
和珅道:“你若能与阿桂处理好关系,依仗他做一番事业,很快就可以出人头地,就如我们当初说的一样,你从武,我从文,各占半边天。”
和琳道:“我还以为哥哥忘了当初说的话。”
和珅知道和琳的言外之意,和琳虽然不在乎自己官职大小,但在心头一定认为和珅顾着自己的前程家业,早就忘了对弟弟当初的承诺,便道:“我只是在找恰当的时机呢,要知道,丰绅殷德出生之前,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和琳感动道:“无论哥哥怎么做,我都无怨言。”
和珅借着前面的话题道:“你在阿桂的手下,也可以帮我了解他的举动,甚至改善我们的关系。倘若关系融洽,还可以给我说点好话。像阿桂、福康安这样的人,树大根深,虽然恨我,但我也扳不倒他们,只能互相牵制博弈,能够得到几分敬重便是。”
和琳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他对和珅保持着自小而来的态度:言从计听。他也享受着和珅的关爱,虽然这种关爱比起小时候已淡了许多,但在心底实无甚变化。
这一天,和珅在军机处一反常态,对阿桂一脸笑意,道:“桂中堂,在下有一事请求,不知能否应允。”
阿桂冷峻道:“何事请讲。”
和珅知道在阿桂面前说话,不必绕弯子,便单刀直入,道:“我弟弟和琳在吏部给事中,已有多年,勤恳正直,未有升迁。但其实他的志向是学武,将来好带兵为朝廷效力。当今朝廷,未有如佳木公这般出将入相、战功赫赫,他想在您的手下锻炼锻炼,恳请您给机会。”
阿桂听了,心中不悦,对于和琳,他不了解,但和珅明目张胆地把亲弟弟放在自己手下,安插耳目,这种事简直是欺人太甚,当下道:“我朝中能征善战的将军多的是,我又忙得很,只怕不是最佳人选。”
和珅已经料到阿桂的这种拒绝,依然和颜悦色道:“佳木公平日与和某人也许是有些误会,但我弟弟是我弟弟,与我性格不同,在佳木公手下办事,是他的心愿。我也知道佳木公素来会给有才德兼备的年轻人机会。如果将来和琳不合您的眼光,您把他差遣到别处,我也不会介意。他现在只有正五品,您只要给他同等的职位即可,对于您来说,这必定不是什么难事。”
话说到这个分上,阿桂一寻思,还是不好拒绝。第一,阿桂当官已经几十年,他的父亲就是三朝元老,几经宦海沉浮,给阿桂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曾经有好几次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官员弹劾而吃亏,由此,阿桂得出经验,在官场中,轻易不要得罪其他官员,特别是年轻有为的官员。自己如果拒绝此事,就把和珅、和琳一对兄弟全部得罪,和珅如今已经官居极品,谁知道和琳将来如何。第二,将和琳安插在自己手下,卖给和珅一个面子,倘若和琳也跟和珅一样是钻营之辈,自己晾着他,不让他插手重要事务,将来他自会离开。
于是阿桂道:“既如此,我就答应,成不成事,就靠他的本事了。”
和珅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在桂中堂手下,不成什么事,能学点本领,也是福分不浅了。”
和琳当即被安插到阿桂手下。阿桂以其对和珅的印象,并不让和琳插手大事,只给他一点琐碎的小事,来消磨他的耐心。但和琳是一个认真踏实的人,对阿桂的提防并不在意,不论是大是小,只是埋头认真完成,所有交给他的事,都能干得干净漂亮,尽职尽责。而且,和琳的性格与和珅完全是两极,平时话语不多,但一句是一句,务实清晰,更不像和珅说话不尽不实,善于阿谀献媚。和琳的表现让阿桂渐渐称奇:同是兄弟,个性处世为何有如天壤之别?
阿桂不让和琳插手大事,但和珅没有忘记弟弟,他在寻找施展和琳才能的机会。
却说这年春天,浙江学政窦光鼐要调任北京,升为礼部侍郎。这是好事,倘若窦光鼐高高兴兴进京上任,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前程。但是窦光鼐之前做过左副都御史,以敢于揭发官场黑幕、仇恨贪官污吏而著称,性情耿直,甚至做事直切,不会拐弯,常常将自己逼入险境。临行前,窦光鼐偶然听说平阳知县黄梅的母亲去世,不欲发丧,居然在家里找了戏班子唱戏,不顾人伦。此为不孝大罪,有伤风化,窦光鼐便对此人进行调查,意外发现平阳县亏空钱粮已经超过十万两银子。平阳县位于浙江省最南端,天高皇帝远,使得黄梅大胆妄为。再深入查下去,发现浙江官场各县官员贪污受贿,损公肥私,导致嘉定、海盐、平阳等县,亏空均达到十万两银子以上。
窦光鼐心急如焚,不及动身,连忙写了奏章派人赴京,举报黄梅以及其他各县贪污亏空状况。
浙江省这几年连年亏空,乾隆多次催办,历时四年弥补,仍有三十万亏空。乾隆看了窦光鼐的奏折,赞赏其据实参奏,批评浙江省官员督察不力,委派户部尚书曹文植、侍郎姜晟为钦差,赴浙江查办此案。
窦光鼐的弹劾得罪了一大票官员,其中黄梅与和珅私交甚好,是和珅布在浙江的眼线。弹劾的消息早在钦差到达之前已经送达浙江。
窦光鼐原以为钦差到来,此案几天便有结果。哪知道黄梅早已动了手脚,曹文植等到了杭州之后,又不能不顾及各种关系,询查了几天,毫无进展。待要下到县里去查,便先把窦光鼐拿来询问,道:“你所奏的平阳县亏空逾十万一事,系什么人告发?”
窦光鼐虽然耿直,但也身居官场多年,知道官场险恶,自然不愿连累举报人,道:“只是听说,一时记不起名字。”
曹文植又问:“你说的黄梅贪污、勒索下属、随意摊派、母丧演戏等事,有什么受害人可以证明?又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窦光鼐只是派私人调查过,自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帮助钦差,一时哑然,不能回答。曹文植便问询当地官员,黄梅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当地官员层层相连,均禀报:“平阳县亏空等事,经过严密查访,乃无中生有。平阳知县黄梅母丧一事,是当夜找戏班子演戏在前,看完戏后,当夜黄梅母亲暴死。”
曹文植派司员海成到平阳县调查黄梅贪污勒索一事。海成在县衙放布告三天,谁若受到黄梅的勒索,或有证据证明黄梅贪污,请前来举报。当地百姓对他贪污、受贿的事,均心知肚明,且在平时便传得沸沸扬扬。但黄梅父子在平阳一手遮天,百姓害怕钦差走后遭到报复,谁敢告发?三天之后,没有一个人前来举证,海成空手回到杭州。
钦差查了几天,没有什么结果,便把窦光鼐的详细回答向乾隆汇报。乾隆接到奏折,觉得窦光鼐实在是靠不住的人。此举连举报人、受害人的姓名都没有弄清楚,就随意上报,岂不是信口诬陷。乾隆在奏章批示回复:窦光鼐弹劾黄梅,是诬人名节,实属荒唐,窦光鼐必须据实回奏,到底是因何而有此举,有无以公报私?倘若说不出可靠理由,则交部议处听候发落。
窦光鼐满腹委屈,只得如实回报:平阳县的钱粮亏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确实始于黄梅,黄梅纵容他儿子以各种名义征收苛捐杂税,全省的人都知道。黄梅母丧演戏这件事,也是全县几乎人人知晓,钦差大人赴平阳审查时,完全被地方官蒙蔽。为了弄清事实,请允许我亲赴平阳,查核事实,再行回奏。
窦光鼐原来想皇上若真的想将黄梅的问题查清楚,理应派自己去平阳核实,取来证据。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到外省,是很难办案的,没有本地知根知底的官员配合,断然被蒙骗的居多。但此刻乾隆帝已经不再相信窦光鼐了,非但没有准奏,而且吩咐钦差将窦光鼐带回京城,听候发落。
这给满怀热血的窦光鼐当头一棒。如果自己没有证据,到了京城被从严治罪,将遭遇灭顶之灾。留在前面的只能是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于是窦光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顾乾隆旨意,当天夜里悄悄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平阳县,决心要把黄梅的问题查个水落石出,洗脱冤屈。
窦光鼐到了平阳,吸取了曹文植的教训,不是大张旗鼓地查访取证,而是利用自己当过多年浙江学政的人脉,先派几个生员,在平阳县暗访,找到那些被征收苛捐的百姓,动员他们起来揭发黄梅。这一做法颇有效果,百姓不敢公然到县衙向钦差公开揭露,但在可以保密的情况下,还是向生员提供一些证据事实。
窦光鼐在杭州失踪,引起了浙江巡抚伊龄阿的恐慌,急速派人去查,得知私自往平阳查案去了。一旦黄梅的案子被查实,各个县城亏空情况暴露,岂不是公开证明巡抚审查不力?到时候恐怕落个革职查办的处分。伊龄阿派人跟踪、监视窦光鼐,根据情况,添油加醋,罗织罪名,急急向皇上禀报:窦光鼐公然抗旨,擅离职守,私自到平阳调查黄梅贪赃之事。
窦光鼐在孔庙大殿召集生员、学监,询问黄梅劣迹。众人起初不肯说,窦光鼐就加以恐吓,并在平阳的城隍庙多备刑具,传集书役,用刑逼供。众人被逼无奈,这才有人揭发黄梅,窦光鼐让他们签字画押,洋洋得意。
乾隆接到禀报,大怒,下旨斥责道:窦光鼐举动癫狂,拿交刑部治罪!
窦光鼐在平阳的调查刚有一点进展,拿他治罪的圣旨已到,不得不回到杭州。曹文植等人已经得令,即日便押解窦光鼐到京。
窦光鼐回到家中,心想此事已经罪上加罪,心中忧虑,与家人一一道别,泪洒衣襟。自己一腔报国之情,却成祸起萧墙之首,想来这个世道,要做一个忠臣是多么难呀。
郁闷之中,天色渐黑,他想着自己的官宦生涯,就跟这个日头一样,已到尽头了。正在此刻,家人来报,门生王以衔、王以鋙二人来看望老师。窦光鼐连忙请进。兄弟二人进门拜道:“老师此去京城,凶多吉少,还望珍重!”
窦光鼐心系朝政,对自己死活倒是没有惧色,道:“我知道皇上盛怒,此去必是革职查办,尽管如此,我也无所畏惧,有机会见到皇上,我还是要据理力争。只是可惜贪官如此横行,却是手段了得,逍遥法外。”
兄弟俩道:“老师一片忠心,令人感慨。这一路遥远,我等兄弟送来一件棉袄,老师路上御寒之用,务必带着,以报答老师之恩。时间不早,我兄弟在此多待,恐怕生事,就此拜别。”
显然,兄弟俩怕逗留太久,引人生疑,或被牵连,这才人之常情。
一件棉袄,作为报答师恩之情,本是一件小事,窦光鼐并不在意。但兄弟俩一直强调,务必带在身上,窦光鼐觉得蹊跷。其时杭州刚刚入秋,天气还十分炎热,兄弟俩何以早早预备棉袄,有何端倪?窦光鼐这么一想,忙把扔在一边的棉袄拆开,细细查看,就这么一翻,突然一摞纸张被抖落下来。棉袄里暗藏纸张,这是何意?窦光鼐拿起纸张,放在烛光下细看,这一看不得了,脸色由青泛红,心中一阵激动。不过经历了几番波折,窦光鼐变得小心了,当下冷静下来,不做声张,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之后,收拾行囊,只等被钦差押解回京。
一路风尘,急急到了京城,钦差将窦光鼐送到殿上,让皇上亲自审问。乾隆看窦光鼐,一脸决绝,道:“窦光鼐,你诬告他人,又抗朕旨意,私自查案,刑讯逼供,有何话说?”
窦光鼐面无惧色,坦然如常,道:“皇上,我与黄梅等人无冤无仇,揭发举报,乃是为清正朝廷贪污之风,绝无私意。浙江官员在朝廷耳目众多,钦差办案之前已经透露风声,涉及贪污的官员层层袒护,无法获得有效的消息,而派去平阳查案的钦差,用的办法过于平常,百姓生怕钦差走后被秋后算账,谁敢举报?黄梅父子贪污勒索,人尽皆知,浙江府库亏空,皇上也必有所闻。这种百姓都心知肚明的案件为什么一到审查,就难以找出证据,就是因为牵涉人员过多,办案人员没有威严,方法不当,我请求皇上派有威望有能力的钦差重新查案,势必要彻查浙江官场!”
乾隆怒道:“大胆窦光鼐,你自己作为举谏官员,只道听途说,没有证人证据,就上奏朝廷,如果人人这样,那多少好官也要受到诬陷。你自己都拿不到证据,却把责任怪罪到钦差身上,真是胡搅蛮缠,难道你不怕罪加一等?”
窦光鼐见皇上震怒,居然一副视死如归状,坦然道:“皇上,如果我拿出有力证据,是不是可以请求另派钦差,与我一同再去查办?”
皇上疑惑道:“你有什么证据?”
窦光鼐从身上掏出一叠纸来,道:“这是黄梅平时勒捐时的田契、印票、收据等证据,计有两千余张。这些票据不可能作假,也不可能是黄梅父子勒捐的全部证据,请皇上明鉴。我不惧死,只求皇上给我一个机会,与钦差一同查案,以报效皇恩,为自己正名!”
窦光鼐说得凛然,令人肃然起敬。皇上拿过这些票据,证据确凿,也为窦光鼐的正气感染,道:“朕依你之意,派钦差与你同去,如若查不出问题,你还是要问罪的。”
原来,王以衔兄弟是平阳邻县的生员,得知窦光鼐在寻找黄梅罪证,却被皇上圣旨叫回去治罪,知道凶多吉少,便到平阳县,将其他生员搜罗的证据来不及交给窦光鼐的,苦心搜集起来,以送棉袄的方式,交给窦光鼐,助他一臂之力,又避免自己受到牵连。这一招让窦光鼐绝处逢生。
却说当时和珅在朝中,看到窦光鼐的气势与证据,知道黄梅这下逃不掉了。地方贪污的手段与对付钦差的把戏,和珅通过这几年的办案,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曹文植等都属书生,又没有威望,到了地方处处掣肘,查案的手段有限,难以与地方官员周旋,查不出问题十分正常。如今有了证据,朝廷再派一个有能力的官员,连同不怕死的窦光鼐,此案必定要水落石出,便向皇上奏道:“浙江吏治问题繁多,官场盘根错节,去调查的大臣说法不一,必定有贪赃枉法之徒在其中捣乱。此案我看要派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去,才能不受掣肘,秉公执法。朝中大臣,我觉得只有阿桂中堂可以当此重任,和琳也可一起前去,他心细强记,助阿桂一臂之力,必有把握!”
案件到此,已是不好收场,乾隆便依照和珅的意思,派阿桂带着和琳,连同窦光鼐前往浙江。
这一步,是和珅眼疾手快,顺利地把和琳推举出去。和琳跟着阿桂,此案必破,只要能混点儿经验就能立下功劳。退一万步来说,万一案情复杂,和琳能有何过错,有阿桂顶着犯不到和琳身上。
出发前夕,和琳去讨教和珅,道:“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办案,请问我该怎么处理?”
和珅胸有成竹道:“这次是你立功的好机会。这种亏空案子,问题并不复杂,难的是曹文植他们吃不住当地的官员。阿桂经验丰富,办事有谋略,你不需要急于出头拿主意,只需紧跟阿桂,认真做好阿桂嘱咐的活儿,留一个秉公执法的口碑就是。”
和琳道:“如果我只是干这种活儿,就算是学点经验,但立功就算不上了,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和珅压低声音,得意笑道:“不,我叫你立功,自有你立功之处。这次浙江的案子,一查到底,我估计十有八九要牵涉到一个人,此人叫盛住,是杭州织造。如果查办了盛住,第一,不要得罪盛住;第二,你个人往轻里给盛住定罪,给他留条活路,这是你立功的地方。”
和琳虽然不懂和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是牢牢记住了和珅的话。
到了浙江,这案子放在阿桂手里,就轻松多了,巡抚们在阿桂面前根本没有斡旋的余地,根据已有的证据,阿桂雷厉风行,识破贪官们掩藏国库虚空的诡计,迅速查清了贪污受贿案件,记录了各县亏空数额。其中,窦光鼐所奏的黄梅贪污受贿、母丧演戏都是属实,黄梅当了八年县令,所得赃款,折合银子共计二十万余两。和琳跟着阿桂,兢兢业业,做着本分的工作,一丝不苟,令阿桂刮目相看。
此案如同和珅预料的一样,盛住也牵涉其中,贪污公款,也被阿桂查办,押解回京。
两个钦差回京复命,涉案的各级人员,从巡抚到县令,皆按律例明示处罚。关于盛住,阿桂禀报道:“案件已经查明,盛住等人贪赃枉法,目无朝廷,下属州县亏空十分严重,应当严惩不贷,按律应当判盛住为斩监候。”
乾隆听了,有些迟疑,并没有当场表态,而是让和琳也发表自己的看法。和琳禀报道:“浙江吏治风气极差,杭州织造盛住确实曾经横行不法,但他很快认罪,态度可鉴,有心悔改。念其做官勤劳,罪不当诛,微臣觉得可以从轻发落。”
乾隆似乎就等着和琳的意见,道:“既然你们意见不甚统一,暂时不着急定罪。这件事先交由大学士、九卿再议一议。”
和琳一听,方觉得和珅神机妙算,自己的意见居然被皇上看中,予以权衡,这是莫大的荣耀。
此事过后,和珅才告诉和琳其中奥妙:原来,盛住的姐姐是十五阿哥永琰的福晋,盛住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而且,皇上又喜欢十五阿哥,所以一定不希望处死盛住。
过了几日,乾隆宣阿桂道:“江南桃源、安东河决堤,朕思量再三,决定让你前去治水,即日出发吧。”
阿桂领命出京后,乾隆根据和琳轻判的意见,从轻发落盛住,保住他一条命不说,一年后就重新起用盛住了。
和琳最大的收获,还不是在此案中立功,而是进入了乾隆的视野。乾隆夸和琳做事有分寸,进退有度,条理井然。不久,户部侍郎苏凌阿上奏皇上,为和琳邀功道:“和琳年轻有为,浙江查案中,公正廉明,干练明达,廓清江浙官场,为圣上分忧,圣上当给以嘉奖,鼓励群臣立功。”
乾隆也有此意,便把此次浙江空缺出来的杭州织造直接赏赐给和琳。和琳开始踏上独当一面的仕途。
和珅在朝中以谦逊有礼、结交有才之士而著称,若有翰林才子到府上,总是不及整衣出来迎接,以示尊重。当时的翰林孙星衍、洪亮吉、阮元、毕沅都是大学士,这四人都是和珅喜欢结交的对象。只可惜前两者不依附和珅,断绝来往,后两者与和珅交好,受益匪浅。
毕沅,字秋帆,自号“灵岩山人”,自幼聪明,文武兼修,科举也顺利,比和珅出道早得多,乾隆十八年参加顺天乡试中举,被授内阁中书,后来入值军机处,担任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专门负责缮写谕旨、记载档案、查核奏议等秘书工作。乾隆二十五年三月,毕沅参加会试,结果榜上有名。但能否登科,还得看四月二十六日的殿试。会试中选的举子,都不敢松懈,紧张备考。
能够参加殿试的举子,都是千里挑一的读书人,水平相差不大,这时候就十分偏重考生的书法水平。毕沅的软肋就是书法水平一般,字怎么也写不好。殿试的前一晚,恰逢毕沅与同僚诸重光、童凤三一起在军机处值班。眼见明天就要殿试了,诸重光、童凤三两人准备回家准备,对毕沅道:“以我们二人的书法,大有夺魁之望,想回去准备一下。你书法不行,不要有非分之想了,安心替我们值班吧。”
两位同僚的话虽不好听,但毕沅一想,说的也是实情,就同意了,晚上独自一人在军机处值班。当天夜里,军机处收到陕甘总督黄廷桂奏折,是关于新疆屯田事宜的。毕沅看了奏章,研究一番,知道来龙去脉和其中道理,便放下来,明日上司问起奏折之事可以对答如流了而已,其他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殿试开考,毕沅与其他考生一起进入太和殿,等考卷送进太和殿,众位考生列队跪受,然后回到各自的试桌答题。毕沅因为昨日值班,自然不如别的考生精神,既然这种考试大家水平差不多,靠的是文章能否符合皇上的胃口,自然多想也无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于是揉一揉眼睛,提笔打开试卷,一看考题,蓦然间眼睛一亮,心中激动,精神抖擞起来,原来考题正是策问新疆屯田事宜。若按照平时,毕沅则只能想当然,避实就虚阐述治理之策。而昨日自己看的奏折,对于屯田,多是实际问题和办法,此事已经胸有成竹,无需再苦心空想、矫揉造作了。
殿试结束,诸位阅卷大臣在文华殿阅卷,评论毕沅的卷子,对于屯田问题,言之有据,立意深远,显然是精心研究过这个问题,比起其他的才子明显要高出一筹。这种卷子,本来应该拿到第一,但是楷书确实不太好,有失文雅,列为第四名。
名单与卷子传到乾隆手里,乾隆看到毕沅的文章,言之有物,策论切实,才干过人,相当欣赏,并不在乎他的书法缺憾,亲自提升为一甲第一名,即状元。毕沅在军机处的同僚,诸重光得了一甲二名,即榜眼;而童凤三位列二甲第六名。
发榜之日,两人见毕沅得了状元,十分惊诧。因为毕沅的书法软肋是有目共睹的,便请教毕沅有何妙方。毕沅也不隐瞒,道:“那晚值班,军机处来的奏章就是新疆屯田的,我怕上司发问不明就里,便仔细研读了,因而对屯田问题一目了然!”两位听了,后悔得直跺脚。
毕沅夺魁虽然有侥幸成分,但其自身的才华横溢却是不可否认的。毕沅喜爱古玩、字画,还精通金石、校勘,且性格豪爽,好结交读书人,各方面与和珅极为相似。所以和珅上来结交,便走得很近,不但利益相交,也有诸多共同话题。在甘肃冒赈案中,毕沅正是甘肃的巡抚,当时甘肃的高层官员几乎一锅全端了,但是毕沅却被和珅保了下来,毫发无损。后来因为御史钱沣紧追不放,乾隆追究下来,惩罚不过是“降三级留任”,但不久在和珅的干预下,又东山再起。
且说这一年朱珪到山西代替巡抚一职,毕沅当时是山西布政使。这朱珪是乾隆十三年进士,历任福建粮道、湖北按察使等,四十一年开始,一直担任十五阿哥永琰,也就是日后的嘉庆皇帝的老师,为官清廉,此时还不太显眼,日后却与和珅的生死有利害关系。朱珪到山西上任的路上,听说运城连降大雨,沟河倒灌,遍地都是水,庄稼全被淹没,房屋倒塌无数,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奔。朱珪心系百姓,便舍弃了车马,不去太原,而是先到运城去。在运城边境,只见到处一片汪洋,根本看不见庄稼地,老百姓困在村庄,老少体弱的死去不少。朱珪以巡抚的身份,赶紧着手救灾,找来船只木筏,救出被大水围困的百姓,发放救济粮,疏通水道,缓解水势。百姓眼见巡抚亲自来救,心里逐渐安定。
滔滔水势,终于被上万百姓疏通出去,水灾局面得到控制。可是百姓救出来,吃饭却成了大问题,房屋倒塌、牲畜被冲走,粮食颗粒无收。朱珪命令运城县令开仓放粮,再拿出府库中的银子赈灾,可是官府却拿不出一点儿粮食和银子。朱珪见此形势,把县令叫来,问道:“你为官一方,本应造福百姓,如今饥民遍地,形势紧迫,为何不放粮赈灾!”县令见躲不过,只好跪下请罪,照实说了:“小人有罪,本县的府库,早已经亏空多年,附近都是如此,这是多年的积弊,罪不再某任身上,现在根本就拿不出粮食呀。”
朱珪大怒,命令县令补齐亏空。县令东挪西借,但一时之间哪里凑得齐!饶是他贴上全部家当,还是离亏空数额相差甚远。朱珪只能表奏朝廷,把他抄家,缴出物资、粮食用来赈灾。
毕沅作为山西布政司,专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秉钱粮财政大权,全省的赈灾物资,正好也是毕沅负责,下面的府库亏空,毕沅也有很大责任。朱珪把运城县府亏空一事告知毕沅,询问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当时每个县里都有大量亏空,这已是山西官场众所周知的现状,只不过朱珪刚从京城来,不知情况。毕沅只好敷衍推脱,说是县令可能平时贪污,自己有所不知,一面从其他地方调集救援物质,配合朱珪救灾。
整个山西官场,都知道朱珪的清正廉明,慌成一团。毕沅一面救灾,一面悄悄吩咐下去,命令各县的亏空尽快补上。他自己也四处筹钱,弥补山西省的府库亏空。无奈亏空太多,不能完全补上。毕沅也觉察到朱珪正在逐渐调查整个山西的状况,等他了解完毕,必定上报朝廷,自己这个布政使是摆脱不了干系的。
毕沅日夜担心,除了到时候百般推托,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能提心吊胆。这一日,朱珪突然召见毕沅,毕沅心里一慌,不知道什么把柄被他抓住,见了朱珪,脸色都苍白了,忐忑跪下,道:“大人召见,不知道有什么要事?”
朱珪见他行此大礼,慌忙上前扶起,诚恳道:“我今日刚刚接到家中的急信,老母现在病重,我得马上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见最后一面。可惜我到山西上任不久,又忙着救灾,把自己的几个钱也花进去了,口袋空空如也,现在路费短缺,老母重病又需要借钱,你有没有二百两银子借给我,等我回来后慢慢归还,不知可否?”
毕沅以其官场经验,心中一动,忍不住乐了,想来是朱珪终于不耐没有油水,忍不住索要贿赂,不由一阵轻松,连忙答应道:“属下这就想办法。朱大人且等着,我去取就来。”毕沅回家,取了一千两银子,用袋子装了,放在朱珪面前道:“世伯母贵恙,我无以为敬,请巡抚大人收下就行。”
毕沅心想,只要朱珪能接受这一笔钱,便同自己是同一阵营,府库亏空之事,便可以同进退了。
朱珪口头称谢,写了两百两白银的借条,递给毕沅道:“这是借据,你且留着,以为凭证,我日后归还。”
毕沅接下,不动声色。官员索贿,各种面子之事还是要做的,这一套毕沅见得多了。
朱珪拿起装银子的口袋,点了点数目,吃惊道:“我只借二百两,这些太多了。”毕沅微笑道:“大人不必客气,伯母贵恙,属下理当孝敬。”说着便把借条一道道地撕碎。
朱珪这才知道毕沅误会了自己,一时羞愤交加,怒道:“我只是急事,借银子,难道你要趁机行贿吗?”
毕沅心中一惊,细看朱珪,着急得都失去分寸,完全不是佯装拒绝的样子,马上反应过来,镇定道:“朱大人,你怎么说这种不能见人的话。你我同署为官,天天见面,彼此诚如兄弟一般。朱大人平日体贴属下,今天听说世伯母病重,而大人急成这个样子,想来你为官清正,家里用钱的地方必定很多,便多拿一些银两孝敬伯母,苍天可鉴,这是我的一片赤诚之心。同僚朋友之间,有事互助,这本是人之常情,也是我素来一向的行为,大人这样敏感,以贿赂之名加罪于我,岂不是以怨报德?”
毕沅之所以能如此慷慨说出,浑然天成,乃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乐善好施之辈,素来风趣豪爽。当时有名的文士汪中有段时间穷困,听说毕沅好侠义助人,有一次便跑到毕沅的官府衙门,递给看门人一张纸条,吩咐道:“你只说本人住在某某客栈,你家大人一看便知。”仆人把纸条拿给毕沅看了,只见纸条上写着:天下有汪中,先生无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无穷困之理。毕沅看罢,哈哈一笑,慷慨取出五百两银子,派人送去客栈给汪中。可见,毕沅虽有贿赂之意,但也有一半说的是实话。
朱珪从来没遇见这种事,听毕沅说得振振有词、声情并茂,并非没有道理,一时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再加上毕竟有求于他,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愚兄错怪你了。不过我事先说好的,这些银子我只要二百两银子,你一定要收下借条,否则就变味了。”毕沅只好照办。
朱珪走后,毕沅找来山西按察使,以及几个县令一起商量计策。毕沅道:“朱珪已经觉察到亏空,他一旦了解清楚,必然上报皇上。而且他性格耿直,难以拉拢,各位想想有没什么办法,否则就别想做官了。”
按察使道:“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离开山西。你跟和大人有来往,只有请他运作,方能奏效。”
商议之下,各人联名写了一道奏折,弹劾朱珪,奏折道:“朱珪终日只知道读书,对地方政务并不了解,疏于整顿。”奏折之外,筹集四万两白银和一些珍稀古玩,送到京城和珅手里,求和珅把朱珪调出山西。
这对和珅来说,并非一件难事。这一日上朝,和珅向乾隆上奏:“山西官员联名上奏朱珪不熟地方政务,刚去上任巡抚不久,又因母病回家,使得山西政务凌乱瘫痪。我看朱珪更适合在京城当官,不如将他调回京城,让熟悉政务的毕沅暂行署理巡抚之职。”
皇帝看了地方官员的联名奏章,亦觉得和珅的建议甚是合理,道:“好,和爱卿建议甚是圆通,就这么办吧。台湾林爽文叛乱拖了几个月了,朕忧心的是这个,有捷报传来么?”
和珅当即叩头道:“奴才正要禀报,闽浙总督常青上报,林爽文叛军贼势浩大,双方僵持,局势并无改观,请求朝廷援助。”
乾隆怒道:“一方叛乱,总督还镇压不了。和爱卿,你当初推荐常青时是怎么说的!”
原来,乾隆后期,吏治腐败,已是病入膏肓,百官与百姓皆心知肚明,但一己之力,又能如何?众多官员,只能随大流,舍公利己。少数忧国忧民者,有心无力,舍命弹劾一名贪官,又能换来几许清明?只有乾隆,还沉浸在盛世美景的幻象之中。各地民间起义层出不穷,台湾亦不例外。台湾知府孙景燧贪污腐败,民间苛捐杂税众多,其他的官员纷纷效仿,总兵柴大纪只不过任职两年,就贪污银子五六万两。羊毛出在羊身上,贫苦百姓衣食无着,民不聊生。天地会首领林爽文揭竿而起,率众竖起反清大旗,很快攻下彰化县城等地。台湾的清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上报闽浙总督常青,常青又上奏朝廷。和珅在军机处得到奏报,便对皇上建议:“委派闽浙总督常青去镇压叛乱。”皇上随即应允。和珅推荐常青,有个人原因,因为常青是他的门生,如若镇压成功,可把功劳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可惜常青却不争气,到达台湾数月了,局面并无好转。乾隆迟迟听不到捷报,是故大怒。
和珅当即叩奏道:“皇上息怒。臣原来推荐常青,是想福建离台湾近,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常青此去方知叛乱的人数远比想象得多,一时无法扑灭,此事正在僵持状态,无法求得速胜,需要朝廷派一个经验丰富的猛将,方能扼住。奴才向皇上请求,如果派出福康安,势必能完成此大任!”
和珅推荐福康安,也有小打算。第一,林爽文贼势浩大,确实要靠久经沙场的将帅,朝中唯阿桂与福康安可堪此任。阿桂年纪大了,又是多面手,治水、办案、打仗样样都行,需要留在朝中救火,派福康安最为合适;第二,此次去台湾打仗,至少一年半载,若能得胜回朝,自己也有推荐之功;若是不能得胜,也好灭一灭福康安的傲气。
乾隆听了,别无他法,也只好准奏,令福康安前往台湾剿匪。
另一方面,朱珪在家陪母亲养病,一个月后接到朝廷诏书,命令他回京听命,不必再回山西了,大吃一惊,才晓得必定是毕沅在京城做了手脚。而毕沅得到诏令,自己代理巡抚之位,喜不自胜,叹服和珅在朝中的周旋能力,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