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朱珪妙计先发制人 乾隆驾崩新皇出手
却说和珅叫福长安搜集董诰的证据,把董诰赶出军机处,怎奈董诰为人刚正,跟贪污不沾边,毫无把柄可抓。老天似乎有意帮助和珅,偏偏这时候董诰的老母去世,按照清律,必须回乡为母守孝。军机处彻底成为和珅的天下,没人再与和珅作对。
和珅心中暗喜,一步步掌控京城的军政。他启奏乾隆,把九门提督的职务加到自己身上,统管京城的卫戍部队,并且在自己府上驻扎了一千精兵,随时可以调遣。
嘉庆彻底陷入孤单无援状态,并且在太上皇与和珅的逼迫下,每日生不如死,精神濒临崩溃。
朱珪被调任安徽巡抚,回京述职,深知嘉庆的处境,秘密觐见了嘉庆。嘉庆泪奔,痛诉衷肠道:“太上皇恋权,脾气越来越不可捉摸,处处与朕为难。和珅也狗仗人势,从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夜里无不梦见,一言激怒太上皇,把朕废黜,醒来大汗淋漓。如此天长日久,恐怕朕也受不了了。”
朱珪道:“皇上的处境,我心有戚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太上皇的身子不比从前,你可暂且忍受,若要动作声张,须得等太上皇驾崩之后,否则必遭其害,和珅之所以屡屡羞辱你,就是等你不堪忍受,一旦发作,被他抓住把柄,前功尽弃。”
嘉庆道:“这个道理朕是知道的,只不过朕为一国之君,被一个奴才欺负成这样,实在是窝囊。他步步为营,朕还真是怕着了他的道。”
朱珪道:“皇上须时时为大局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太上皇身体不行了,他也大概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攻击你,我倒是有一个计谋,可以让他不与你为敌。”
嘉庆眼前一亮,道:“师傅请讲。”
朱珪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吩咐一通,道:“这个须得有弹劾和珅的把柄,皇上一定有所知晓。”
嘉庆道:“和珅的把柄,朕掌握得不少,贪赃枉法,收取贿赂,京城几乎人人皆知。”
朱珪摇摇头道:“和珅贪赃枉法,相信太上皇一定有所耳闻,并不在意,没有杀伤力,和珅也有恃无恐。太上皇最在意的谋反、逾制的证据,最好有这方面的。”
嘉庆沉吟道:“要说谋反,现在他把持军机处,统领九门提督,自备精兵,外省遍布亲信,都是谋反的兆头,但是要说证据,倒也不确切,他完全可以在太上皇面前自圆其说。逾制的证据倒是有,和府奢华至极,用楠木修建大厅,违制越例,这个他想抵赖也是抵赖不掉的。”
朱珪喜道:“有这个就好,他想拆掉房子也来不及,有此一难,他必然有所收敛。待我回到安徽,即可动手。”
嘉庆愁道:“和珅可不是好惹的,师傅这回惹了他,万一事儿摊大,他对师傅报复,岂不是连累了师傅。”
朱珪道:“太上皇虽然年老,但并不糊涂,我弹劾他逾制,这是事实,不管结果如何,太不皇必然不会为难我。”
朱珪回到安徽,马上写奏折,弹劾和珅建造和府,比照太上皇的“澹泊敬诚殿”,还用楠木建造大厅。
此时和珅遭受一连串打击,儿孙和妻子相继去世,身体又不好,所以不常去军机处,有福长安在军机处值班,充当耳目,四处打探消息。朱珪的折子到了太上皇手上,福长安很快就得到消息,慌忙报告和珅。
福长安到和珅府上,和珅处于伤感之中,福长安道:“现在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和中堂想先听哪个?”
和珅道:“这一段都是坏消息,还是听听好消息了。”
福长安道:“好消息就是,太上皇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批阅奏折了。”
和珅恼怒道:“胡说八道,这怎么算好消息?”
福长安道:“你听听坏消息,就知道这个是好消息了。安徽巡抚弹劾你逾制,奏章已经到太上皇手上了,你想想太上皇不能批复奏章,算不算好消息呢?”
和珅道:“朱珪这个老家伙弹劾我,肯定是和皇上勾结一起想搞倒我,他们倒是先动手了。”
福长安道:“确实,现在太上皇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要早作准备。”
和珅道:“皇上还是嫩了点,我大风大浪都见过,不会在朱珪这里翻船的。我这点事,最多找个借口,跟太上皇道个歉就可以了。这事要是闹大,皇上敢为朱珪帮腔,到时候你就弹劾朱珪谋反,我再跟太上皇吹吹风,说皇上结交朱珪,意欲架空皇上,我们将计就计,也许是一次让皇帝退位让贤的机会。”
福长安道:“和中堂果然是对大局了然于胸,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再盯着他们看看有什么招,不过您如果身体好了,紧着见见太上皇,毕竟快九十的人了。”
和珅道:“我明日就上朝,对付太上皇,我倒不担心,要担心的是皇上与朱珪弹劾这一招之外,还有哪些手段,你得看紧点。”
福长安道:“这个必须的,我注意就是,我们耳目众多,不怕他来阴的。”
朱珪弹劾和珅一事很快就在朝中传开,众臣都期待着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发展,每个大臣都知道,这是一个敏感的时刻,风吹草动,就有可能意味着政局千变万化。皇上与和珅两派的斗争,也影响到诸多大臣的命运。
大臣们提心吊胆,但没有等到一场见分晓的大戏。对于朱珪弹劾和珅,嘉庆下旨:“如今国家四海升平,太上皇与皇上共治天下,需要朝廷鼎力团结,不应该勾心斗角,彼此内耗。和珅乃国家栋梁之才,两朝重臣,朝廷要仰赖这样的大臣来长治久安,不可随意诽谤大臣。朱珪当自反省。”
福长安与和珅虚惊一场,都松了一口气。福长安得意道:“朝臣们议论纷纷,说朱珪素来与大人不合,现在太上皇病了,以为没有人可以保护大人,仗着皇上是他学生,可以弹劾一本,哪知道只是一厢情愿。和中堂重权在手,皇上内心已经完全折服,将来怕只能仰赖和大人了。”
和珅也颇为得意,自己四年来与皇上的斗法,使之精神崩溃,虽贵为天子,仍臣服在自己的权威之下,反而不顾老师,为自己说话,让自己躲过一劫。虽然没把嘉庆搞下台,但总算是取得如意的效果。以这样软弱的皇帝,被自己架空,即便太上皇驾崩,自己还是有把握让他听命于自己的。
和珅一放松,没有对嘉庆紧紧相逼,两人似乎都心意相通,都懂得把什么余地留给对方,嘉庆的日子好过许多。
嘉庆三年冬天,和珅的身体每况愈下,连起床都要有人搀扶了。白莲教愈演愈烈,清廷派八旗、绿营前往镇压,都没有什么效果。和珅与前线将领勾结,假传捷报,太上皇以为打了胜仗,大加赏赐,钱物被和珅等人私分。嘉庆看在眼里,并不在意。
嘉庆四年正月初二日,乾隆挂念征缴四川白莲教的军队奏报,心中焦急,召见大臣谈论,因为心中渴盼捷报,便写了一首《望捷诗》:
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
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裁。
执讯速获丑,都同逆首来。
这是平生诗作达到数万首的乾隆的最后一首诗,念念不忘的仍是白莲教。当天夜里,乾隆病危,嘉庆、和珅等顾命大臣、重要的王公贵族和皇子皇孙,都在乾隆床前,不敢离开。
乾隆回光升顶,握着嘉庆的手道:“皇儿,家国以治,天下以平,流泽子孙,其根本深厚于‘仁’。日后,你要勤政爱民,恪守‘仁、勤、俭、慎’四字,一心为民造福……”
边说边喘气得厉害,显然是最后一口气了。
嘉庆心中一阵激动,又觉羞耻,流着泪哭道:“皇阿玛说的是,儿记在心里了。”
乾隆目光越过嘉庆的头,浑浊的眼神看着和珅,缓缓道:“和爱卿,你是大清的能臣,要尽心辅佐皇上,就跟对朕一样。”
和珅眼里噙着泪,痛哭而不能言。
嘉庆心中此起彼伏,看着病榻上的乾隆,突然生出一种勇气。他想验证一下这种勇气是真是假,便看了一眼和珅,嘉庆还是感到一哆嗦。两人的泪眼之后,是一种莫名的深沉。
初三日辰时,太阳还未升起,乾隆突然动了动,睁大眼睛,手指西南方向不住抖动,不肯放下。和珅明白乾隆心意,道:“太上皇,奴才一定效犬马之劳,实现太上皇的心愿。”嘉庆也跪下痛哭道:“儿一定要平定西南,剿除教匪,早日把捷报传给皇阿玛。”
乾隆到最后,脑子里还是贵州湖南农民起义以及河南白莲教起义,这是他驾崩之前耿耿于怀的大不如意之事,也可见其对国事政务的勤勉。
片刻,乾隆驾崩,享年八十八岁,旋即尊谥为“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庙号高宗。
嘉庆在乾隆闭眼了无声息的一瞬间,一股悲痛化为力量,穿行在百骸之中,那是期待已久的、刺激而又带着恐惧的真气。
嘉庆擦了眼泪,为维持稳定局势,下谕旨:首席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和珅,率领诸位亲王一起负责办理丧事。
太上皇驾崩,和珅心中一阵空虚,未来的局面在等待着他,此刻他却不知如何着手。以他的地位,太上皇的丧事由他操持,这是必然的。但是他又有点不安,以往他操办朝廷的大事,太上皇在背后支持着,他随时等待着赏赐;这一次,他的背后是嘉庆,虽然嘉庆已经臣服,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亲信,难免有一丝不习惯。
但有什么办法呢?太上皇驾崩,这是大事,操办此等大事也意味着一种地位,他无法推托。其他的事,都等丧仪过后再说。他熟悉礼仪,当天就排出守灵等要事。
正月初四,和珅、福长安在乾隆出殡的宫殿中守灵。嘉庆降旨,和珅为太上皇生前最重用的大臣,与福长安在此用心连续守灵七天,其间不能外出,以示诚心。
和珅接旨,与福长安对看了一眼。
乾隆的遗体上,盖着陀罗经被,黄缎面上用金线织满了梵字经文,用来超度已逝君主的亡灵。灵柩前燃着安息香,袅袅轻烟缭绕殿内,恍如隔世,祭奠的官员依次在灵前走过。
和珅一脸悲痛,确实,跟着太上皇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一个皇子都与太上皇要亲,由他常驻守灵,再合适不过。不过,他心中隐隐不安。
福长安一脸焦虑,悄悄问道:“皇上是何意?”
和珅道:“管他何意,等我们丧仪结束再找他算账。”
福长安道:“皇上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和珅道:“此刻大家都在处理丧事,他能耍什么花招?他手上根本没人,能成什么大事?我手中掌握全局,心中有数,不必担心,京城的事,别说九门各营,就用我府上的一千精兵,什么事能摆不平?等太上皇丧事办下来,我再让他服服帖帖听我的。”
嘉庆此刻没有和珅那么从容,他想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在上书房秘密召见皇兄仪郡王永璇、成亲王永瑆,以及皇侄定亲王绵恩。这三位亲王平日与嘉庆交好,是嘉庆最信任之人。
三人到毕,嘉庆急道:“三位亲王救朕!”
三人不约而同道:“皇上何出此言!”
嘉庆道:“和珅擅权,掌握军政大权,将朕信任之臣驱逐出京,处处制朕。如今太上皇驾崩,之后乃是他兵刃见血的时候,朕怕命不保矣,只求皇兄皇侄救我。”
永璇道:“和珅弄权,我们也知道。皇上如今想怎么做?”
嘉庆道:“朕想趁和珅守丧之机,早早出手,除掉和珅。”
三位亲王觉得事出突然,颇觉犹豫。
嘉庆道:“皇兄皇侄有何顾虑,请开口。”
永璇道:“太上皇刚刚驾崩,我们此刻出手,要背上不孝的骂名,这样做不妥,若等丧仪完成之后再动手,皇上觉得如何?”
嘉庆道:“皇兄可怜朕。和珅掌握了军机处、九门兵营,府中还有一千精兵,各省亲信门生遍布四海,皇宫内外还有大量眼线,这是随时可以谋反的局面。等丧仪结束,他重新获取了权力,到时候要动他一根手指只怕都难。而他只要动一根手指,大清江山就有可能转手。此外,和珅贪赃成性,全国已成风气,此人不除,江山不保。皇兄请看在大清江山的分上,不拘小节,为朕锄奸,朕不胜感激。否则到时候我们都成阶下囚,再后悔就来不及了。现在朕下旨宣布和珅与福长安守灵,让亲信侍卫把守,他与外面失去联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机一失,难以再有机会了。和珅将朕信任之人调出京城,料朕难成大事,所以有恃无恐,他料想不到朕有皇兄们的帮助,也料想不到朕有机谋在胸,请皇兄速速作决断。”
三位亲王权衡利弊,被嘉庆说服,承诺道:“既如此,一切听皇上安排。”
嘉庆早已成竹在胸,部署道:“仪郡王永璇接手吏部;成亲王永瑆入主军机处,总理户部、兼管三库,帮助朕处理军机大事;定亲王绵恩担任步军统领,兼管火器营、建锐营,总管京城的卫戍与防务。和珅府中的一千多名亲兵,由定亲王绵恩马上调离,并审查步军统领衙门的将官和皇宫的侍卫、太监,防止与和珅勾结串通,切断和珅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三人见嘉庆谋划如此详细,又惊又喜,看来嘉庆心中早早谋划好了,此刻的嘉庆,与他们平素感受到的,有天壤之别。三人欣喜领命。
嘉庆思考了一下,道:“绵恩,宫中侍卫你要负责清查审理,不能留有和珅的人,否则祸起萧墙,朕等皆有性命之危。此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失败就意味着大清江山拱手送人了。”
绵恩道:“遵旨,必仔细清查。”
永璇道:“皇上布置周密,此事必然成功。只不过此事,也要依靠朝中大臣,朝中有许多大臣与和珅有牵连,我们也要安排可靠的大臣安顿朝廷。”
嘉庆道:“这个朕已经想过了。可惜阿桂已经去世,否则由他牵头再合适不过。幸好朝中还有一些可靠之臣,董诰、王杰向来与和珅保持距离,是可靠之人,可惜董诰在家守孝,王杰已经辞职回乡,朱珪远在安徽。朕已经下密旨,叫他们三人火速进京。现在京中刘墉虽与和珅表面亲近,但两人貌合神离,只有刘墉暂时可用。其他大臣我会做一番调整。”
当天晚上,嘉庆就对朝臣进行调整,提拔了一批信得过的官员,将庆桂等人调入军机处。
一切准备就绪,趁着和珅还在守灵,次日嘉庆突然公开下达诏书,谴责正在镇压白莲教的官员欺瞒朝廷,冒功请赏,营私舞弊。
这一块小小石头,掉进水里,激起千层浪。太上皇刚驾崩,在仔细观察风向的官员,很快就闻出味道:镇压白莲教的军官,多是和珅、福长安保举的,有的就是和琳生前的老部下,按照派系划分,属于“和党”。这份诏书表明了一个事实,皇上将要执行的方针并非与和珅合作共谋,而是开始向和珅发难。
御史广兴、给事中广泰最先看到嘉庆的诏书,二人商议,这是皇上暗示大臣揭发和珅、立功的大好机会。二人商议之后,写奏折分别弹劾和珅私藏禁物、把持朝政、贪污受贿等种种罪行。两人写得酣畅,完事之后,突然又疑惑起来:自己只是观察到风向,但具体是不是这样,还没有确切的论证。之前嘉庆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反对和珅,前阵子朱珪弹劾和珅,嘉庆还下旨表示和珅乃国之重臣,会不会自己会错意了?这可是生死大事,倘若猜错皇上的意思,恐怕性命难保。两人越想思虑越多,于是藏起奏折,再看看风声行事。
却说给事中王念孙,也就是吕凤台的老师,很早就在搜集和珅的证据,他跟吕凤台不一样,是个谨慎的人,在等待时机。他分析嘉庆的诏书,觉得时机已到,不再犹豫,在正月初五的早朝,第一个把弹劾和珅贪赃枉法的奏折递上去,打响了第一炮。
大学士刘墉也是心中早有盘算,接着上疏,弹劾和珅贪污受贿、飞扬跋扈,房屋、车马逾制等罪行。
当天,嘉庆马上褒奖了王念孙、刘墉,称赞他们耿直清正,敢于揭露官场弊端,是国家栋梁。
众多大臣一看,风向已经非常明显。广兴、广泰赶紧把藏起来的奏折递上去,其余的大臣纷纷跟上。和珅的党羽、故旧知道世道已变,此刻不站队以后就没机会了。吴省兰、吴省钦兄弟立即上疏,把和珅的许多旧事都抖出来,其他的“和派”官员更是争先恐后,蔚为壮观。朝廷迅速掀起一场弹劾和珅的风潮,两天的时间,奏折已经堆满嘉庆的案头。
而和珅此时,还蒙在鼓里。
外省的官员,此刻还没有确切消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被和珅一路提拔,此刻是山东巡抚的伊江阿,得知太上皇驾崩后,立即给和珅写了一封信:“闻知太上皇乘龙升天,请和兄节哀顺变,不要过于悲伤。”而同时送给嘉庆的,却只是一份简单的问安奏折。这封信到了京城,被刑部官员截获,交给嘉庆。这封信成为伊江阿居心叵测、结交和珅的证据。
在守灵的和珅,虽然也能感觉到异样的气氛,但是来哭灵的大臣都很少说话,始终打听不到外面的讯息。
和珅在焦急等待着太上皇入殓,之后开始一切谋划。
正月初八,乾隆驾崩后的第五天,嘉庆帝下手了。嘉庆首先下了一道谕旨,斥责和珅把持军机处,扣押地方奏报,欺上瞒下。新政命令:以后内阁、各衙门文武大臣及前线军官,奏事一律直达皇上案前,不得抄送副本送军机处一份。各种奏报也不得预先告知军机大臣。如有紧急军务,不必通过军机处,朕可以召见,当面训示。
这一份诏令,把军国大权握在自己手里。
下一步,当然是逮捕和珅。罪证已经够多了,但是在先皇大丧未满之际,急着逮捕前朝旧臣,怎么看都有点反对先皇制度、否定先皇的意思。为此,嘉庆特发谕旨:“朕受先帝重托,守孝的时候,经常思考《论语》中所说的‘三年无改’的含义。先皇勤政爱民,四海共知。先皇留下的政策,朕决定一直遵守,何止三年无改!先皇明鉴,先皇所用重臣,朕断不敢轻易更换,即便有获罪的人,只要有一点点宽恕的地方,朕也会想法子保全。对于和珅,无奈其罪行重大,诸臣纷纷参奏,实在有难以宽恕的地方。所以朕在颁布先皇遗诏时,就把和珅革职拿问,列出罪状,告知众位臣工。”
就此,宣布革除和珅的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职务,命令刑部将其逮捕。命令仪郡王永璇、成亲王永瑆、额附拉旺尔多济、大学士刘墉,联合彻查和珅罪行,并把查出的事实公布给各省督抚,共同议罪。定亲王绵恩,负责查抄和珅、福长安府邸。
和珅还在灵堂,刑部官员已经到来,下旨宣读和珅罪行。和珅脸色苍白,一种隐隐的征兆就这样变成现实,左右环顾,除了同样被治罪的福长安,再无可以发号施令的侍从。他心中长叹一声:对嘉庆,自己是太大意了。就这样,和珅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入刑部大牢,等候审判。
此刻和珅终于确定,自己错在没有先下手。早知如此,太上皇驾崩之后,唯一的办法是应该将嘉庆软禁。世事微妙,祸福近在咫尺。
却说嘉庆三年冬天,也就是和珅被捕之前不久,是和珅的大寿。京城的文武官员,多来送礼祝贺,表示心意。各省总督、巡抚等地方官员,也不敢怠慢,备办厚礼相送。和珅收到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广东海关监督,为了保住官位,不能不把和珅当成自己的后台,于是备了厚礼,派了一个门房,送往京城。这个门房,也就是看门的,姓王,大概长得黑,人送外号叫“黑王”。黑王只是个庄稼汉,忠厚老实、办事牢靠,海关监督对他十分信任。黑王带着贺礼小心翼翼往北京赶路,岂料半路上患了重病,发高热,上吐下泻,只能躺在床上修养。亏得路上找到大夫及时抓药,才算好转,病好的时候,时间也耽搁了十几天,和珅的寿辰已经过了。黑王十分着急,自己获得海关监督大人的信任,竟然耽搁,岂不是误了大事。现在寿辰过了,是送还是不送呢?如果不送,回头指定对海关监督大人不利,无法交代?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赶到京城,想办法托人送到和府,说明清楚,总比不送要强。
黑王不等身体痊愈,又日夜兼程往北京赶路。黑王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次年的正月,通过打听,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乾隆已于正月初三驾崩。其后坊间传闻,新皇帝与和珅关系不和,政局有变,不日将见分晓。黑王想,反正是迟到了,也不在乎多等几日,看看风向再说。此后消息一个个传来:和珅失去靠山,嘉庆将和珅革职查办,已经被关进大牢。正月初八和珅府被奉旨抄家,家产如数归于朝廷,一些与和珅关系密切的人已受株连。
黑王听了此消息,吓了一大跳;赶紧修书一封,派人急急送回广东。
此时,广东海关监督也从邸报上看到京城的消息,得知和珅已经下狱。一时之间,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和珅被抄家,必然会被抄出寿礼上的名单,自己名字在案,弄不好,官位不保,重则还要抓进大牢呢。心焦之下,坐卧不宁。
不久,收到黑王从京城送来的信件,监督大人火烧火燎地拆开来看,信中写道:“我到了京城之后,听说太上皇乾隆驾崩,新皇帝与和珅关系不和,因此自作主张,静观其变,没有马上将寿礼送给和珅,在客栈中等候消息。几天后,就得知和珅获罪入狱,家里也被查抄,给和珅送礼的官员都受到很大影响。大人不会受到瓜葛,尽管放心。我在京城稍候几日,看清时局再回来。”
监督大人转忧为喜,连称黑王是福星。过了半个多月,黑王回来,把礼物原封不动带回。海关监督感慨道:“和珅获得大罪,我全家能够逃脱株连,全靠你的机智,办事得力。现在我也看透世事,官运财运,都是命定,这份厚礼,就该是你的,当作我对你的赏赐吧。”不由分说,把价值百万两的厚礼送给黑王。从此以后,黑王成为交河县最大的富翁。
嘉庆将和珅下狱,命令刘墉和刚刚到达京城的王杰等人连夜审理,由于弹劾奏折众多,很快审明,列出二十二条大罪状,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是蔑视皇权,这是最严重的罪状。皇帝掌生杀予夺大权,蔑视皇权,是丧心病狂之举,这也是和珅被权势冲昏头脑所犯的错。第一条,是乾隆立现在的嘉庆皇帝为太子的时候,上谕还没有颁布,和珅就给他“递如意,漏泄机密”,被当作是要“以拥戴立功”。第七条,说是乾隆皇帝“力疾披章,批谕字画”的时候,有些地方写的“有未真之处”,和珅说了“不如撕去,竟另行拟旨”的话,皇帝就是写得不恰当,臣子也不能说“还不如撕了重写”,置皇帝的金口玉言于何地?罪已至此,岂有活路可走?
第二类是犯皇禁,这也是致其死地最多的罪状。皇上是天下第一等人物,旁人在某个方面与皇上相同,或者超越皇上,就是死罪。如罪状的第二条,乾隆皇帝在圆明园召见和珅,和珅“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第三条,“因腿疾,乘坐椅轿,抬入大内,肩舆直入神武门”。这两条,乾隆当时是允许的,但嘉庆不管这些。第十三条说他家的房屋、楼阁超越规制,提到楠木房屋逾制,多宝阁式样仿照宁寿宫,花园的点缀与圆明园里的蓬岛、瑶台之类的相同。其实这条属于“莫须有”,因为一个“仿”字,盖房、种树,弄些点缀,就怕不能完全与皇宫分别开,但皇帝若欲治人之罪,并不管这套。
第三类是道德罪。以法律制裁道德,这是专制朝廷的典型表现。罪状的第四条,说和珅“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罔顾廉耻”,这是说他有作风问题。第六大罪状,是乾隆病重的时候,和珅脸上没有一点忧戚的神色,还和外边的臣子们说说笑笑,这成何体统?应该悲痛欲绝才对。
第四类是渎职。罪状第五条,说剿灭白莲教的征战中,乾隆皇帝“刻萦宵旰”想得到军报,但和珅却把各路奏报任意延搁,“有心欺蔽,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这一条把剿办教匪长时间无法取胜的原因都归结到和珅头上了。
第五类是擅权。第八条说和珅主管吏部、刑部事务,并兼理户部的事情——问题出在“兼理”上,“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例,不许部臣参议一字”,并说“种种专擅,不可枚举”。
第六类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这类罪证早已在嘉庆那边积攒如山,自不待言。
有些白纸黑字,不能抵赖,有些则属于欲加之罪。而后面这种强加的罪状,正是乾隆晚年和珅最常用的手段,如今嘉庆可算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了。
这些罪状,和珅知道身陷囹圄,已无还手之力,再多争辩徒费精神而已,虽有一一解释,但基本招供认罪了。
嘉庆对审案结果十分满意,正月十一,正式宣布和珅的二十大罪状,宣告天下,要求各省督抚、部院九卿对和珅议罪。
十公主早有预感会有这一天,但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和珅倒台,自己一家也要家破人亡了。她跑进宫里,在嘉庆面前长跪不起,请求对和珅从轻发落,并希望能饶恕丰绅殷德。
嘉庆自小对固伦和孝公主十分疼爱,但诛杀和珅,是自己与朝廷的大事,岂能让步?嘉庆对公主道:“和珅犯下滔天大罪,祸国殃民。他权力滔天,党羽众多,威胁到大清江山社稷。大学士、九卿、各部督抚都要求将和珅凌迟处死,朕从轻发落,也无法向天下交代。断不可为了一己之情,置江山社稷不顾。至于额附,如果牵连不多,看在你的面子上,朕自会从宽处理,保全你的家庭。”
十公主只知道和珅贪污横行,必将遭到报应,但没有想到他的罪行这么严重,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哭着请求道:“既然如此,听凭皇上处置。但和珅毕竟是先朝重臣,追随皇阿玛这么多年,只求皇上赐他个全尸,不至于抛尸街头。”
对于和珅,嘉庆是憋了数年的气,岂肯让步,公主哭泣不止。最后嘉庆长叹一声,道:“我看群臣意见,再考虑你的请求吧,不必说了。”
十公主见嘉庆勉强答应,总算有成效,哭别皇兄。
督抚、九卿响应皇上的号召,纷纷考量罪状,给和珅定罪。最先出手的是直隶总督胡季堂。
直隶离京城最近,又是和珅多置办家业的地儿,消息灵通,胡季堂早就知道嘉庆一直在暗暗调查和珅的罪行,于是吩咐自己的心腹,商议如何把和珅在直隶犯下的罪行搜集清楚,等待时机呈奏给嘉庆。胡季堂搜集的证据中,最厉害的一条就是逾制。和珅的老家在直隶蓟州城,和珅在城外的祖坟,按照皇帝陵墓的形制,修建了石门楼,门前开有隧道,门内修正房五间,称为配殿,正门称宫门,四周有两百丈的围墙,墙西有房屋二百一十九间,墙外还设有巡逻防守用的“堆拔”,当地人称为“和陵”。大清律规定,亲王的墓地,围墙不得超过百丈,和珅比亲王的规定还多一倍。另外,不许仿效皇陵修享殿、宫门等建筑,如果逾制,就得判处极刑。
此外,胡季堂还查明和珅在蓟州、新城、清苑大量兼并田产八千余顷,蓟州、清苑等地有当铺银号二十余座,价值一百四十多万两白银。和珅还纵使家人刘全、刘亥、刘印、胡六等人在直隶逼收地租,滥杀无辜。
嘉庆圣旨下令各省督抚对和珅议罪,胡季堂早有准备,近水楼台,在正月十五上奏,把早已调查清楚的和珅罪行报告嘉庆,在奏折中指责和珅“丧心病狂,目无君上,贪黩放荡,真一无耻小人”,请嘉庆按“大逆”之罪将和珅凌迟处死。
胡季堂开了第一炮,各省督抚得知,纷纷上奏附议,建议凌迟处决。
拘禁在狱中的和珅忐忑不安,不知嘉庆对自己会做怎样的处置,时而绝望,时而抱有希望。前尘往事,浮上心头,此时不由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就是他发迹之前的恩人河工郭大昌。他陪乾隆下江南时,想找郭大昌谢恩,没想到郭大昌以各种理由推辞,终没见面。如今和珅一下子想明白郭大昌为何不见他了。自己洋洋自得的人生,在郭大昌眼里,不过是躲避不及的一场灾祸。正月十五日的晚上,他知道此时外面月色如水,街上元宵灯挂,而家中往年的其乐融融的景象再也不复,不由感慨人生造化,便在狱墙上书写《悔诗》两首:
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屋暗难捱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
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
可怜此夜月,分外照愁人。
对经商前时,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恩。
也许他希望嘉庆见到此诗,知道他悔恨之意,让他有一条活路可走。当然,他知道,不管如何,这辈子的荣华已断。
对于和珅的裁决,嘉庆为了慎重起见,召来刘墉、董诰、朱珪等人商议。刘墉道:“对和珅凌迟处死,有些不妥。和珅虽然罪大恶极,但毕竟是前朝重臣,更是公主的亲翁,将他凌迟,碎尸肆市,不合情理,不如赐他自尽。”
董诰虽然对和珅极为厌恶,但也不肯落井下石,道:“和珅为官多年,身兼数职,虽有党羽众多,可实际上只是罪恶滔天、专权跋扈,以至于声名狼藉。臣在军机处与他共事多年,依臣看来,他并无反意,他为贪污枉法之首,赐他自尽已经足以让天下训诫。”
嘉庆权衡良久,索性把白莲教的账也算在和珅头上。当时川、楚、陕、甘、豫五省白莲教声势浩大,把清军打得焦头烂额,嘉庆下“罪己诏”:白莲教以官逼民反为号召,官逼是官吏贪污,官吏之所以要贪污,是为了满足和珅的贿赂勒索,为和珅一人,而累及百姓,所以要将和珅明正典刑,以伸国法,以快人心。
综合以上条件,正月十八,嘉庆下诏:准胡季堂所奏,和珅罪行当处凌迟;但念及和珅是太上皇旧臣,不忍施以凌迟这样的极刑,赐和珅白练一条,在狱中自尽。判福长安斩监候,等待秋后处决。
福长安毕竟是皇亲,乾隆的侄儿,嘉庆不忍他身首异处,处以斩监候,希望他能认罪归心,再有出头之日。嘉庆命人让福长安找出和珅的罪行,立功赎罪,但福长安对和珅忠心耿耿,道:“和中堂没有罪,他是清白的,你们都在冤枉他。”不肯回头。
嘉庆只想除和珅,不想把和珅党羽一网打尽,就是希望福长安做出榜样,只要指认和珅罪行,回头是岸,就可以从轻处理。见福长安如此死心塌地,嘉庆颇为懊恼,道:“将福长安押到和珅狱中,亲眼观看和珅自尽过程,吸取教训!”
和珅接到判决,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由身心疲倦,感慨万千,命狱卒取来纸笔,写下平生最后一首诗《临刑诗》:
他年应泛龙门合,认取香烟是后身。
刘墉、董诰等人在牢房外面监刑,看着曾经颐指气使、极尽聪明的和珅,目光浑浊,已无生气,也不禁感慨人生无常。福长安被押解过来,跪在狱外,看着曾经荣辱与共的和珅,泪流满面。狱卒送来御赐的白绫,和珅颤抖着双手,将白绫拴在梁上,打了个结,口中喃喃地吟着诗,踩着凳子,引颈套上白绫。他看了一眼昔日的同僚们,眼里含着对人世的无限留恋,一脚把凳子踢开。
一代权臣,命归西天,陪着太上皇去了。和珅生前给自己建造豪华的陵墓,由于规格逾制,嘉庆命令地方官把逾制的陵墓拆毁。丰绅殷德最终只得在刘家庄草草将和珅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