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篇 冲击日本九段
中日棋战历来为中国棋界所重视,和日本棋手的交战成绩往往是衡量中国棋手水平的重要依据。尤其是1980年以前,在大多数棋手心目中,战胜一个日本九段棋手甚至比获得全国冠军还重要。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要从中日两国围棋交流的历史谈起。
围棋是我国古代文化的瑰宝之一。早在唐朝,我国围棋水平就很高,宋、元、明又有发展,至清朝雍正乾隆年间时达到了鼎盛时期。着名的“当湖十局”就是范、施两大国手的毕生杰作。此后国运渐衰,棋艺也就日趋没落,到了光绪年间,最后一位国手周小松逝世后,棋艺水平更是一落千丈。
民国初年,日本棋手高部道平五段来华,杀遍中国无敌手,据他评价,当时中国最好的棋手也不过是初段而已。新中国成立之前,棋手穷困潦倒,大都成了浪迹江湖的“艺人”,围棋艺术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与此相反,日本棋界却越来越繁荣。
围棋于唐朝以前传入日本后,深得日本人民的喜爱,很快就成为日本的国技。在日本围棋发展史上,也出现过许许多多棋艺超群的天才人物。
在唐朝,中日两国围棋交流频繁,脍炙人口的“镇神头”故事,就说的是日本王子来华与唐朝围棋大国手顾师言对局的事。遗憾的是,此后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中日棋手的交流似乎中断了,双方高手只能隔相想望而不得手谈。
实际上,中日围棋交流早就是两国棋手的共同心愿。日本的《坐隐谈丛》就提到过日本高手幻庵因硕八段想来中国观光之事。书中写道:幻庵与名人丈和争棋不胜,心有不甘。念此道原从中国传入,又闻长崎商人言,中国有国手周小松棋艺甚高,因思渡海西行。适此时幕府方执行锁港政策,禁止船只出海。幻庵乃与其门徒毫山密谈,以游览海滨为口实,不使人知,驾小舟出海,行不久遇大风暴,舟子恐覆舟,强其折返。幻庵叹曰:“嗟夫!吾竟不能与中国名士相切磋,惜哉!惜哉!”
那时,我国棋界除周小松外,还有施省三、李湛源、陈子仙等沙场宿将,大可一战。如幻庵西渡成功,不但比高部道平来中国要早九十年,而且我们后人也可以从中领略当时中日高手角逐的风姿。
中日围棋不相往来的状态,一直到1960年才宣告结束。在陈毅副总理和日本松村谦三先生的积极倡导和推动下,这一年,由濑越宪作名誉九段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抵达北京,揭开了现代中日围棋友好交流的序幕。
因为是首次访华,日本棋界对此极为重视,除濑越名誉九段外,还派出了坂田荣男九段、桥本宇太郎九段、濑川良雄七段、铃木五良六段等高级棋手。中国方面也倾全国之精英,当时号称“南刘北过”的刘棣怀、过惕生等前辈棋手全部披挂上阵。虽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围棋水平已提高不少,但比赛的结果仍然是触目惊心的。在中国棋手被全部让先的情况下,日方在总计三十五局比赛中,胜三十二局,负两局,和一局,占了绝对的压倒优势。
1961年,日本女棋手伊藤友惠五段来访,我们竟然也无人能抵挡得住。
1962年,以李梦华为团长的中国围棋代表团回访了日本。团员有刘棣怀、过惕生、陈祖德、黄永吉、张福田、陈锡明等。日方在有不少业余棋手出场的情况下,仍以二十三胜、十二负占据了优势。
两度交锋均以悬殊的比分败北,这一严酷的事实使中国棋界认识到,中国的围棋水平已远远落后于日本。为此,陈老总在听取访日围棋代表团的汇报会上,向中国棋手提出了“十年赶上日本”的要求。
此后,一直到“文革”前,虽然日本的高段棋手对中国棋手的态度基本上是辅导性的,但是从1963年开始,陈祖德的突进使中日围棋交流增加了一些对抗的色彩。这一年,日本代表团访华,虽然总战绩中国仍以十九胜、三十三负落后,但陈祖德在和专业棋手授先、业余棋手分先的比赛中,五战五胜,其中包括战胜杉内雅男九段、宫本直毅八段和桑原宗久七段。这一空前战绩,为中国棋手奋起直追,赶上日本,吹响了进军号。
1965年,陈祖德首次以分先战胜了岩田达明九段,使中国棋界为之欢欣鼓舞。
从60年代初日本九段让二子还无法取胜,到1965年分先战胜了九段,短短的六七年时间,中国的围棋水平已有了惊人的飞跃,如果再努一把力,陈老总所希望的“十年赶上日本”将很可能提前实现。但在这关键时刻,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这使中国围棋的发展停顿了八年之久。与此同时,日本棋界却更加欣欣向荣,涌现出大竹英雄、石田芳夫、武宫正树、加藤正夫、小林光一等一大批优秀的青年棋手,中日围棋水平又一次拉开了距离。
1973年,在周总理的关切下,中日围棋重开交往。然而我们的水平似乎更加落后了,五十六局比赛,只胜了十四局,和了两局,输掉了四十局。
就在这种形势下,我生平第一次参加了和日本棋手的正式比赛。我遇到的第一个日本棋手就是西村修业余七段。他曾获业余本因坊冠军,是日本的业余“豪强”。他棋风怪异,攻杀凶狠,水平实不在当时一般的中国好手之下。在中国棋手中,我的能吃能睡是颇受人羡慕的,可在和西村比赛的前夜,我竟然紧张得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到次日凌晨三点,干脆爬起来到外面去散步。就这样,通宵不眠加上紧张,使我很快就败下阵来。
紧接着,我又惨败在加藤正夫手下。最后好不容易才赢了女棋手小川城子二段。拙劣的比赛成绩,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1974年12月,以宫本直毅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来华访问。和1973年一样,第一盘又让我对个业余棋手村上文祥。我执白输了。第二盘我又输给苑田勇一七段。第三盘碰到个二段,我赢了。和去年所不同的是让我下了第四盘,对手是个女四段,柳惠美子。给我安排这么差的对手,说明围棋队对我还是不重视,有压制现象。当然我自己也不争气,成绩不好。
可是前两盘输棋也是心态不平衡所至。队里其他人的对手都比我强,老让我对业余的,女的,我的心态能平衡吗?按我的实际水平,我已经完全具备了同日本九段一争高低的实力,可是队里不给我机会。
当时陈祖德已经同宫本下了两盘,全输,队里的其他人也都和他下过一两盘,也是全输,宫本保持着六连胜。这时其他队员实在看不下去了,“闹”了起来,有点像闹学潮似的,纷纷要求让我和宫本下这最后一盘。这完全和我无关,我自己当时还觉得没办法,只能和女四段去下。是他们觉得我在队里的成绩这么好,怎么能这么安排。第二天开了一上午的会,全体队员都说让我下,这样临时换了名单,由我对宫本直毅,吴玉林去下柳惠美子。我听到这个决定,心里既激动又紧张,我甚至认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如果再不赢,以后还会让我和九段对垒吗?我下决心这盘非要破釜沉舟地拼一下不可。
我和宫本直毅的这盘棋是12月9日在上海和平饭店下的,这天正是宫本先生的生日。他本来想来个七连胜,作为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然后就可以“班师回朝”了。这盘我执黑,考虑到对方是九段高手,如果用平稳的布局恐怕难以取胜,所以一开局,我就采用了攻击性强的对角星布局。不出我所料,从我的第七手“大斜”开始,就展开了激战。虽然后面的变化很多,胜负也不能由此而定,但从一开始就走出了自己的步调,这对对局者的心里来说是很舒服的。这盘棋一共下了十多个小时,都读秒了,这是我一生中下得时间最长的一盘。本来我可以赢很多,为了安全,最后只赢了两子。
这是我第一次和日本九段相遇,并且取得了胜利。如果是他出了个“勺子”,走了“昏招”,那还另当别论。这盘棋从头到尾我都压着他,可以说是完胜。宫本输棋后非常沮丧,一个人围着大厅转,也不说话。当时已经很晚,有八点多了。我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大家都懂棋,他一点胜机都没有,是完败。更主要的是对手是个无名之辈,如果是陈祖德回去还好交代。
后来我和宫本先生的关系很好,他跟我说,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没想到中国居然还有一个能赢他的人。我跟他说,你生日这天不错,你造就了一个优秀棋手。如果那天你赢了,我可能要晚很多年才能冒出来。
确实,这盘棋在我围棋生涯中是个决定性的转折,它不仅确定了我在中国围棋界的地位,而且极大地增强了我的自信心。在此之前我总感觉是在原地踏步,虽然已经具备了腾飞的条件,可就是没有机会,腾飞不起来。
我知道挡在前面的不是什么像山一样的巨大东西,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把它扯下来就行了,可就是老也扯不下来,老在那儿挡着,冲不过去。我就在那儿憋着,心里异常难受。那时面对日本棋手,中国棋手在心理上也有很大的压力,其实水平不见得比他们低,可一遇到他们就紧张,水平发挥不出来。这次战胜宫本直毅,在我心里有一种解放的感觉,以后再遇到日本九段,我不会像以前那么手足无措了。后来记者总爱问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盘棋,我一直都说就是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