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篇 新体育杯
1982年是我最倒霉的一年。3月份,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比赛中,我败给了邵震中,失掉了决赛权,之后又输给华以刚,退居第四名。马晓春和邵震中分获冠亚军。那次比赛,预赛时我一局未失,邵震中预赛是连输三局,九死一生才进入决赛圈的,可偏偏在决赛击败了我。而我仅输一局就失去了问鼎的机会,运气也真是太坏了!
另外在比赛中发生了一件似乎令人无法“启齿”的事,但对关心我的朋友,我觉得还是说出来好。那就是关于我的房子。我1980年和孔祥明结婚,婚后第二年有了孩子,可到了1982年我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一直住在父母家,我两个姐姐也住在父母家,她们也都结了婚,四家人住在一起,不方便不说,还把弟弟继波挤到别人家去住,使他一直无法结婚。
当时只有我有可能在外面找房,她们根本就甭想。于是我向国家体委主任李梦华提出,希望能给我分房。虽然当时我的户口还在哈尔滨,但北京市体委正在向黑龙江省体委商调我,黑龙江第二书记李立安也已经答应放人,进京只是个手续问题。再说十年来我一直在国家队,今后肯定还会在国家队待很长时间,因为围棋和其他体育项目不一样,本身的运动寿命很长。当时国家体委在“前三门”的统建房已经分完了,于是他就跟国务院秘书长吴庆彤反映了我的情况,并写了份报告,建议由国务院特别给我分房子。后方毅、耿彪两位副总理在报告上做了批示。吴庆彤还把我叫到中南海谈了一次话,他告诉我房子在劲松小区,三室一厅,是“国管局”的统建房,叫我在家里等着电话通知去拿钥匙。
我听到后真是激动得不得了,我想国家对我这么好,我还得继续努力,为国家争光。过了两天吴庆彤的秘书通知我去拿钥匙,我高兴极了,于是拉着上海的棋手邱鑫一起去取钥匙,我想把我的喜悦让他也分享一下。我们骑自行车来到“国管局”房屋调配处,刚进屋,那位处长就对我说,你这是走后门,房子不能给你。我一听都蒙了,我说这是副总理批的。他指着一沓文件说,这些都是副总理批的,接着又说,我要到中纪委告你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态势,不知该怎么办好,也没敢争辩,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回来后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我怎么能算走后门呢?真是冤枉死了!像我这种情况是应该分房子的。我又去找李梦华,他给吴庆彤打电话,吴一再道歉,说这事没办好,他也没办法了。我始终不明白事情究竟卡在哪儿了。那时房子的事太大了,情绪受到极大的打击,棋都没心思下了,直走神儿。如果一开始就没给我也就算了,给了又收回去,还说我是走后门,真是窝囊透了,我又不好和别人说,只能自己忍着。我很难说这对我的比赛没有影响。
接着,我连遭败绩,7月,我负于马晓春和刘小光,丢掉了“国手战”
的冠军。8月,在承德举行的“避暑山庄杯”赛中,我又名落孙山。短短几个月工夫,我就被马晓春夺去了两项冠军,只剩下“新体育杯”赛的最后一座城池了。
由于我的接连失利和马晓春的异军突起,棋界人士一致认为,11月份举行的“新体育杯”的挑战者,十有八九是马晓春。那么聂卫平的卫冕将是自“新体育杯”开创以来的最艰难的一战。如果马晓春再把“新体育杯”冠军夺到手,就意味着“马晓春时代”的到来。
在此,有必要介绍一下“新体育杯”的情况。“新体育杯”是由《新体育》杂志社于1979年创办的,每年举行一次。这是非官方的、由社会办体育杯赛的第一次尝试,在此之前,所有的体育比赛都是由“官方”举办的。现在各种杯赛数不胜数,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体育项目,而且体育比赛也正在由“官办”向社会办转化。从这个意义上讲,“新体育杯”在中国体育史上,具有里程碑作用。
另外,“新体育杯”采用了“双淘汰制”,即由“胜者组”和“败者组”的第一名进行“三番棋”,决出冠亚军。并从第二届开始,实行“挑战制”,即先进行“本赛”,只有获得“本赛”第一名的棋手,才有资格向上一届的冠军挑战“三番棋”。这种赛制更公平,也使优秀棋手不至于疲于奔命。
“新体育杯”对参赛棋手的参赛资格要求很高。参加第一届、第二届的全部是国内最强手。1982年试行段位以后,只有本年度全国比赛的前六名,上一届杯赛的前六名,六段以上的棋手以及特邀的强手,才有资格参加比赛。因此参加“新体育杯”的棋手虽不多,但荟萃了全国的精华,因而是围棋界最受重视的一项比赛。
在第一届“新体育杯”上,我第一盘就输给了陈祖德,到了“败者组”。
我又从“败者组”打上来,获得第一名,然后同“胜者组”的第一名陈祖德再次较量“三番棋”,我以二比零获得冠军。如果按一盘淘汰制,我早就被淘汰了。当时,“新体育杯”的奖金是八十元人民币,我已经觉得很多了,那时我的工资也就六十元,还是因为我是全国特等劳动模范,连升了几级才拿到那么多的。
从第二届开始“挑战赛”改为“五番制”,我以三比一和三比零击退了吴淞笙和曹大元的挑战,蝉联了第二届和第三届的冠军。
“新体育杯”冠军可以说是我最珍惜的一项冠军。一来是因为它的规格高,影响大;二来是作为“新体育杯”冠军不必参加争夺挑战权的“本赛”,可以“坐山观虎斗”,“以逸待劳”,心理上大占优势。而且在“新体育杯”
赛中,我还没有受到过冲击,一直“稳坐钓鱼台”。但是1982年的卫冕,是在我连吃败仗的形势下开始的,情景如何,心里实在没有多大把握。
在这一年9月底,《围棋》月刊社在上海举办了一次“国手夺魁赛”。
参加者有我和马晓春,以及孔祥明和杨晖两名女棋手。我和马晓春进行五局对抗,孔祥明和杨晖进行三局对抗(杨晖以二比零取胜)。由于我心里已把马晓春看做未来的“挑战者”,而身拥三冠的马晓春对获得挑战权也自信十足,所以对我们来说,这一次五局对抗具有双重意义:一是争取“国手夺魁赛”的优胜,二是双方都把此战看成是“新体育杯”的“预赛”,整个舆论界也是这么看。因此胜负对双方的心里都将产生很大影响。
五局对抗的结果,我以三比二取胜,但是赢得异常艰苦,特别是第五局我仅以“半目”险胜。这一结局,使马晓春虽败犹荣,反倒鼓舞了他的斗志,而我却更加感到了卫冕的艰难。就是在这种阴云密布的黯淡形势下,我迎来了第四届“新体育杯”决赛。
1982年11月7日,决定第四届“新体育杯”赛挑战者的“本赛”,在福州拉开战幕。因为我只需参加决赛,所以在“国手夺魁赛”后,我并没有和马晓春一起赶赴福州,而是接受了中国象棋大师胡荣华的邀请,在上海盘桓了数日。原来想利用这几天稳定一下情绪,做一下赛前的调整,可我心里一直挂念着福州的赛事,到底还是于10日提前赶到了福州。
恰巧这一天,比赛爆出了“大冷门”,北京的程晓流击败了呼声最高的马晓春。不过八轮的积分循环赛只进行了三轮,尽管马晓春输了一局,但我猜测,挑战者很可能还会在马晓春、曹大元、刘小光三人中产生。
不料程晓流越战越勇,把曹大元、刘小光等全都拉下马,成为挑战者。
客观地说,程晓流的实力比起马晓春、刘小光等新锐稍逊一筹,在争夺异常激烈的“新体育杯”赛中获挑战权的希望不大。而且在此之前,他的竞技状态也不太好,从3月的全国比赛到7月的“国手战”,他表现平平,并有过“九连败”的不光彩的记录。因此他八战全胜获得挑战权,不能不让棋界上下为之瞠目。
程晓流和我是老朋友了,从六十年代起就在一起下棋,当时吴玉林、程晓流和我都是北京棋界小有名气的少年棋手,吴、程的名气似乎还在我之上。1975年还是我把程晓流从农场里拉出来的。但作为竞争者,每逢比赛,我们之间的争夺总是非常激烈,从不讲面子。虽然程晓流以前曾取得过全国第三、第六的好成绩,但在正式比赛中,他还从未胜过我一盘。根据这一情况,舆论界对我们之间的决赛是一边倒,认为我将稳操胜券,问题只是三比零还是三比一。
本来我严阵以待,准备和马晓春再决雌雄,可冲上来的却是程晓流,多少有些遗憾,同时也松了口气。程晓流虽然以顽强着称,但凶猛锐利都不如马晓春,对于他的挑战,我很有自信。尤其是这种五局三胜制的长距离比赛,更使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决赛前夜,《围棋春秋》杂志的记者请我谈谈对卫冕之战的感想,我回答说,卫冕问题不会太大,但程晓流锐气正盛,我要全力以赴,不能掉以轻心。可惜我说归说,做归做,记者前脚走,我后脚便跑去大玩扑克牌,早把“全力以赴”丢到“爪哇国”去了。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以后的决赛是那样的艰难,差一点就“翻了船”。
按比赛规程,决赛的前两局是在福州下的,结果是一比一战平。老实说,一比一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尤其第一局是在优势的情况下,一步看错,走死了一块棋才输的,所以对将移师到北京的后三局,我仍然非常乐观。
1983年1月7日,决赛在北京再次开战。第三局,程晓流执黑先行。布局阶段我领先,但关键时刻却出现了错觉,第六十二着下出了坏棋。程晓流敏锐地抓住机会,竟走出了一连串的妙手,顿时形势逆转。程晓流的棋艺怎么会如此高超呢?我陷入惊慌之中。幸亏后来他求胜心切,连出败着,我才侥幸赢了这一局。
1月12日的第四局,由我执黑棋。同前三局一样,布局我又领先,而且程晓流的第七十二着下出了大缓手。这时,我只要把下边的阵地补上一手,便是必胜的局面。谁知“恶手招恶手”,我鬼使神差地走出第七十七手更坏的一着。程晓流的缓手毕竟捞到了角上的空地,而我的“恶手”几乎可以说是一步“单官”,还被他乘机凶猛地打入我下边的阵地。这一来,我心情大坏,虽然此时仍是胜负未决的局面,但程晓流的顽强却使我沮丧起来,终于丢掉了第四局。
“聂、程之战迎来决胜的第五局”这一消息轰动了整个棋界。由于前三届“新体育杯”决赛,我都是以压倒优势获胜,而这次却被程晓流给逼到了“背水一战”的境地,所以已不大为人注意的“新体育杯”决赛重新成了围棋爱好者热衷的话题,程晓流也变成了众人瞩目的新闻人物。
1月19日下午1时,在北京体育馆的贵宾休息室,决赛第五局正式开始。按规定第五局要临时进行“猜先”,本来我“每逢猜先,必猜黑棋”是有名的,可这一次却不灵了。程晓流猜到黑棋使我精心构思的黑布局,全无用武之地。在决战之前,我的心情就很不平静,五局三胜的长距离比赛,意外地变成了一局定胜负,精神压力本来就相当大,此时又被对方猜到黑棋,就更觉紧张。难到这是不祥之兆?我暗自嘀咕,点烟的手都微微颤抖了。
程晓流的心情大概也并不轻松,还差一步他就可以登上梦寐以求的冠军宝座了,其紧张程度绝不在我之下。但从他那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上,我感觉出他要拼死一战的决心。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场极其关键的比赛中,我“赌徒式”的好胜心终于又开始显灵了。
程晓流采取“中国流”布局,我则大胆地使用了自己近来探索的一种下法,以小目对抗。局势的进行和我预料的一样,一开始双方就寸土不让,很快便进入了“热战”状态。由于程晓流一着棋过分,被我控制了局面的主动权,并且毫不手软地穷追猛打。至第一百零六手围上中空,我出了一口长气,胜负基本定局。当时在场的全部高段棋手也确认是白棋胜势。不过鉴于对方前四局的顽强表现,我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然而就在胜利在望之际,我却几乎因为“拉弓过满崩了弦”。
在高水平的围棋比赛中,即便已获得优势,但要把优势转化为胜势,并最后赢下来,还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因为对方决不会轻易地放弃抵抗,如果差距还不是很大,他就会顽强地一手一手地努力追赶。如果差距很大,那么他就会孤注一掷,采取“玉碎”的战法,这就是棋手常说的“胜负手”。
这是最让优势方头疼的,因此处于优势的一方时刻要提防对手突如其来的“拼命”,心情往往比对手更紧张。
由于我的优势是如此明显,程晓流终于放出“胜负手”。他连走了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九两手,希望突破中央白空。其实我只要退让一下便可平安无事,但当时一种本能的反击意识,促使我在未细算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击。结果被黑一百四十五手严厉地一断,棋盘上顿生波澜。我猛然一惊,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完了!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像电光般地闪过。
整个比赛大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周围观战的棋手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棋盘,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寂静得似乎都能听见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在北京体育馆内进行了公开挂盘讲解,由王汝南和华以刚担任解说。那时还没有电视转播,北京的围棋爱好者闻风而来,创造了观看围棋表演人数的最高纪录。因为事先没估计到观众会如此踊跃,所以票都不够了,只得临时再去准备。据说在观看比赛的过程中,观众自始至终无一人退场,而且随着战局的发展,气氛越来越热烈。在黑一百四十五手断时,王汝南激动得嗓子都哑了,他当即宣布:白棋面临困境,形势不明了。这时观众大哗,议论声、叹息声、惊讶声几乎把解说的声音都淹没了。
赛场内,我还在搜肠刮肚地苦思冥想,但并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万般无奈,只得让黑棋吃掉了我边上的二子,直到一百四十八手我才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意外地发现,尽管这一战役损失很大,白棋依然稍稍领先,顿时精神大振。此后尽管程晓流奋力追赶,也未能扭转败局。结果我以二目半胜了第五局,宣告卫冕成功。
比赛结束后,我和程晓流步入挂盘讲解场地,参加发奖仪式。当我接过“新体育杯”时,全场数千名观众掌声雷动。此时此刻,回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不禁心惊肉跳。
1983年我又从马晓春手中夺回全国冠军。
1984年我的状态非常好,我和马晓春那盘棋,公认是我的绝对优势,后我心太急,想去吃他,结果反而输了,冠军又被他夺了回去。
从1974年到1984年的十届全国比赛中(1976年中途取消),我一共获得过六次冠军,一次亚军。1984年以后我不再参加全国比赛了,原因同全国比赛的赛制有关。全国比赛实行的不是“挑战制”,而是“循环积分制”,所有棋手,包括上届冠军,都要从头赛起,一盘也不能少,而且经常是连续下三四天才能休息一天,这对年轻棋手不算什么,对老棋手就显得非常“残酷”。我每次参加全国比赛后都感觉特别疲劳,而且像我这样的棋手,每年国内外的重大比赛非常多,特别是1985年中日围棋擂台赛开战,我所承受的负担越来越重。当时胡耀邦、万里等中央领导对我很关心,劝我好好休息,就不要参加全国比赛了,别的比赛热热身就可以了,全力以赴搞好擂台赛。后来金明正式通知我可以不参加全国比赛。
现在全国比赛都是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孩子们来下,岁数大点的,像马晓春、刘小光、俞斌等人都下不动了。
现在看来,退出全国比赛是非常英明的,这使我能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到中日围棋擂台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