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篇 小林光一
小林光一来了!
那时小林光一虽然只有排在日本围棋大赛第五位的“十段战”冠军的头衔,其余大赛均未问过鼎,获挑战权的机会也不多。但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棋力实属“超一流”。论战绩,他排在加藤正夫、武宫正树、赵治勋等人之后,人们分析他几次功败垂成,并不是因为他棋力不及他们,而是在关键时刻,他思想不那么过硬。
这次轮到邵震中攻擂。我对邵震中还是寄予希望的。两年前,小林光一来华访问时,邵震中曾经两次与之对垒。第二局邵震中本来已经胜利在望,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把一块本能吃掉的棋走成双活,心情顿时受到影响,以致收官时一损再损,最后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对这盘棋,他一直颇为后悔。这次他憋足了劲儿要报一箭之仇。另外,他对日战绩总的看成绩还不错。
这时围棋在全国大大地热起来了,因此要求采访的记者也多起来了。
擂台赛凯旋。在机场受到方毅副总理的迎接,也得到了儿子的崇拜。
对局室从北京体育馆南一楼大一点的西厅,挪到了略小的东厅,把西厅留作观战室。另外在比赛馆里,下午便挂大盘向观众讲解。
开赛后,两人布局下得飞快,十九手棋一共才用了五分钟,说明两人都有准备,也都很有信心。后来两人都有失误,但在最后的胜负处,邵震中没处理好,中盘输了。
比赛结束后,小林光一与中国棋迷见面时说:“虽然中国现在还占着优势,但日本方面是决不肯认输的,我要决心战斗到最后。”言下之意是他一个人就能把中国扫荡了。全场一千余人,鸦雀无声。我作为中方主将,心里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下一场是钱宇平对小林光一,这次没挂大盘讲解,主要是考虑到钱宇平获胜的机会不大,挂大盘难免使棋迷们扫兴。
钱宇平这盘棋一开局就下得相当艰苦,一直处于劣势。他的棋老是缩着,被小林光一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观战室里,我的心情一直感到很压抑。观战室和对局室相距挺远,跑步还得几分钟。那时还没有闭路电视系统,只好找几位低段位棋手来回传递棋谱,所以棋谱到我们手里都要晚一段时间。
钱宇平虽然处于劣势,但下得很顽强,到了最后收官的时候,突然出现胜机。观局室一下子就炸了锅,大家急忙向对局室跑去。我当然也想亲眼看看小林光一失败时的情景,可刚冲到那边,正赶上钱宇平停钟认负,一盘能胜的棋居然不下了,真是惨不忍睹!当时钱宇平咧个大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真想上去扇他一个嘴巴,臭骂他一顿:“傻瓜,怎么不走下去,走下去不就赢了吗?”
当我们指出这点时小林光一表示疑义,我们给他一摆,他才恍然大悟。
这是一盘未下完就认输的棋,从技术上讲钱宇平走下去可以赢,但从客观上讲,当时日本超一流棋手给中国棋手的心理压力是非常巨大的,这是非职业棋手难以想象的。钱宇平当年才十八岁,在这种心理压力下输棋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钱宇平就没有想一想,作为“超一流”棋手的小林光一更输不起。
据在旁边观战的郝克强说,在进入对杀时,小林光一拿着棋谱的手也在发抖(小林光一有个习惯,对局时总要向记录员索要棋谱观看)。后来钱宇平为了记取这次教训,专门剃了个光头。
1985年7月,曹大元东渡攻擂失利,这应该说是在我们的预料之内。
此时中日比分五比五,从字面上看势均力敌,但是进攻的势头却在日本一边。像在任何比赛中一样,扭转败事、迎头赶上的一方,比掉下去的一方,在心理上占有优势,更何况是小林光一了,他在中国棋手面前还没输过呢!
现在,遏止小林光一连胜势头的重担落在了刘小光的肩上。刘小光的备战很认真。对小林光一,我们还是比较了解的,但过去没有像现在这样去研究他。过去我们大都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看日本人的棋谱,目的是探讨人家的高妙之处。现在我们是为了打败他们去进行研究,便不仅要看他们的长处,更主要的还要找出他们的短处。
通过前四局的交锋,我们发现他执黑棋的开局,基本上都是一样,这样我们就容易进行有针对性的准备。其实,从五月份以来,三个月了,我一直充当着小林光一这个角色,一会儿执黑,一会儿执白。我并没想到,这些准备将来对我还会有用。那时我一门心思想着让他们尽快闯过小林这一关。
七八月的北京正是热的时候,那时我们大家似乎都忘了热,棋盘前常常围着一群人,那热度比气温还要高得多。
在江铸久四连胜以后,赵治勋曾说过一句话:“中国选手是作为一个整体,以打败日本为目标的。”的确是这样。论棋力,中国队应该承认总体上低于日本,但把一股股力拧在一起,战斗力就强了。在日本,谁敢设想会有这样的备战场面呢?而每一场比赛后的复盘,气氛也同样热烈。
不过在社会上,江铸久掀起的那股热浪,已经退潮了。人们失望啊!
怎么就扳不倒小林光一呢?在这种情况下,刘小光对小林光一的那盘棋,就没有公开挂大盘进行讲解。
为了减轻刘小光的心理压力,对局室也按照他的意思由东厅移回到西厅。运动员有些心理是很微妙的,你说是唯心主义也可以,说是迷信也可以,他就是有些禁忌。比如赛前不理发;一次比赛赢了,那件衣服便成了吉祥物;只要在某地比赛,自己准能赢等等,谁也说不清楚。
小林光一对此也很敏感,一走进对局室,便低声对担任裁判的华以刚说:“跟上次正相反啊!”
一开局,双方落子都很快。刘小光虽有几步棋没有走好,但小林光一也不无错误,到中午封盘时,两人已经下了七十四手,进程是相当快的,而且刘小光的形势还不错,不像前四位那样被动。
小林光一比赛时,中午都不吃饭,第八、九场他来中国比赛时,大概出于礼貌,他都跟着去了餐厅,但不吃东西,只喝了一杯热茶。别人吃饭时,他一直怔怔地坐在席位上,显然脑子里仍在翻腾着棋盘上的一切。
这次,他索性连餐厅也不去了,独自一人坐在对局室靠墙的沙发里。
也许是刘小光的几手棋,使他感到了压力,他得苦苦思索对策。
下午,刘小光出现了好几个胜机,可惜都没有把握住,只要把握住一个,他就赢定了,真急人呀!到了最后关头,原是七段棋手、后来当了《体育报》记者的沈果孙,踅进对局室观察了一下形势,回来高兴地宣布:刘小光赢定了,盘面胜八目。马晓春也觉得赢定了,认为自己不用上场了,松了口气,嘴里嘟囔着:“真累呀!比自己下还累!”便站起身来,坐到离棋盘最远的一张沙发里,闭目养神去了。
然而这轻松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这以后传来的棋谱,带来的全是坏消息。条条通向胜利的路,刘小光全看不见,偏往一条死胡同里钻。
对局室传来了比赛结束的消息,人们蜂拥而去,但我仍然坐在棋盘前,不想动窝。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刘小光输了四分之一子。我比自己输了棋还难受,我真有点儿生刘小光的气,怎么走成这个样子呢?我不想去看华以刚数子,看了心里更难受。可是转念一想,刘小光心里肯定比我更难受,“棋虽小道,品德最尊。”心里不管多么不是滋味,还得去参加复盘,这也是对客人的礼貌。
该马晓春上场了。
“现在的小林光一不好打了,这样的棋都能赢,他的运气来了。”马晓春对人这样说了。原来他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他说:“对小林光一我不怎么怕,我只怵加藤正夫。”这可是个不祥的预兆。
果然,第二天上午马晓春就处于困难的局面了。平心而论,马晓春这盘棋下得还是不错的,没有犯叫人唉声叹气的错误,但小林光一下得更好。
现在小林光一直逼我的帐下,只要我一输,这届擂台赛也就结束了,而小林后面还有两名超一流棋手加藤正夫和藤泽秀行。客观地说,我方已处于绝境。我当时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唯一的目标就是先赢小林光一。
我找来所有能收集到的有关小林光一的棋谱,从开局到中盘到收官,我一点儿一点儿,仔仔细细地解剖他,全力以赴地进行研究。那时比现在用功得多,敬业精神也好得多。
那一阵,我脑子里全是小林光一,小林的棋路,小林的棋风。睁眼看见他,闭眼也看见他,走路想着他,吃饭也想着他。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我走火入魔了。真的,那时好多熟人,在马路上遇上了,我也看不见,因为脑子里正想着棋呢!有时我正吃着饭,忽然想到一步棋,便赶紧把饭菜扒拉到肚子里,奔回宿舍去研究。有时夜里突然想起什么,马上就爬起来摆谱,直至深夜。有的棋我已经摆了上千个变化,还觉得意犹未尽。华以刚对我说:“我认识你二十多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你如此认真地做赛前准备。”是啊,因为我还从来没有挑过这么重的担子呢!
1984年,当我失去最后一个冠军后,我常有一种自己不行了的感觉。
而在这次对小林光一的备战中,我突然感到青春又回来了,浑身充满了活力。
这段期间,小孔对我的帮助也非常大,除了帮我摆棋谱出主意外,在精神上也给我极大的鼓励。她多次对我说:“我相信你是有能力打败日本超一流棋手的,关键是你自己有没有这个信心,肯不肯下这个苦功。只要你下工夫,任何人都可以赢。”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话对我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
另外我还收到许多群众来信,特别是许多解放军指战员,其中有从老山前线寄来的,还有从野战医院寄来的,他们有的即将奔赴战场,有的已经因伤致残,他们讲我们在这里为了祖国守着大门,就是为了你们在国内取得好成绩。信写得非常激动人心,我看着信真的掉了眼泪:我如果不赢怎么对得起他们。
在擂台赛期间,邓小平、胡耀邦、万里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经常向我问起比赛的情况,邓小平还亲自观看过实况转播。经常接触伟人,虽不能说可以直接提高棋力,但使自己的精神境界提高了,这对下棋有着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
紧张地准备了两个多星期以后,我觉得对小林光一的对策,基本上研究得差不多了,应该放松放松了。根据我的经验,大赛前,弦不能绷得太紧。如果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临场很可能精力不济,发挥不出水平。我可是吃过赛前紧张的苦头的。至于如何对付加藤正夫,我决定不去多想,这时不能分散精力。
向小林光一攻擂前一周,我不摸棋了。不摸棋只是一种放松的方式,没有自制力,不摸棋也未必能放松。我由于经过顺境和逆境的多次磨炼,我自认为自制力还是比较强的,想放松,基本上就能做到。
赛前为了让我放松,胡耀邦还亲自为我安排打桥牌。万里也送我一个网球拍,“强制性”地带我去打网球。我这个人不会打网球,也没有多大的兴趣,纯粹就是为了放松。
1985年8月24日,也就是出发的前一天,我来到队里,陈祖德告诉我,方毅副总理打来电话,要他转告我,希望我沉着、冷静,他相信我能发挥水平。晚上,金明又来到我家,他一个字没提比赛的事,天南海北地神聊了半个多小时便走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其实他就是想帮我解除心理负担,至于聊些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我们当时肯定都是“心不在焉”。
25日一早,我们前往首都机场。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此时风雨仍未停歇。这天,适逢“国手战”开幕,我劝队里别去人送行了。在旅客入口处,只有《新体育》杂志社的陈铮一个人和我们告别。这是擂台赛东飞时最冷清的一次,那风雨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后来郝克强同志在报道里说,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而我却因为这行色的冷清,反而没有了压力。
经过一天的旅途,到达日本热海已是晚上七点。我们下榻的暖海庄,是个日本式的旅馆。这些年长去日本,我觉得睡“榻榻米”自有它的舒服处。尤其旅馆里带温泉,那日本式的温泉浴,泡在池子里真舒服,一天的旅途疲劳,顿时消除了。
藤泽秀行先生和武宫正树九段都赶到热海来了。藤泽先生来我是想到的,他是主将嘛。武宫九段来,出乎我的意料。他对中国棋手一向十分友好,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一段输得太惨了,特地来慰问慰问呢!
第二天,主人邀请我们外出参观,说是藤泽先生也去。藤泽先生和我一样,是不爱游玩的人。他到北京好多次,每次来哪儿也不去玩,长城不去,故宫也不去,不是下棋,就是谈棋。棋,成了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今天,他要陪我去玩,我当然不能不去了。热海的风光的确很美,望着湛蓝辽阔的大海,蜿蜒起伏的小山,我的心胸也仿佛开阔了许多。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我们被领到一个叫扇崎展望台的风景区。这是一个修在悬崖上的平台,有七十多米高,十分险峻,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导游的人介绍说,全日本想自杀的人都到这里跳海,是个有名的自杀之地。触景生情,我联想到在中日擂台赛上,我们也被逼上了绝路。不过,我可不想自杀。我对郝克强说:“这是让我在这‘死’呀!说不定谁下去呢?”
晚上我和华以刚住一个房间,夜里我突然对他说,我感觉我明天要赢了,而且赢两目半。假如真赢两目半,我还可以赢加藤。按平时我是不会这么说的,我是很稳健很谨慎的,我怎么能说我明天肯定能赢他,而且赢多少呢?我当时完全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拿一般人的话说就是鬼使神差。第二天果然阴差阳错就是赢两目半,还真绝。事后我想,一定是陈老总在显灵啊!
8月27日上午九点,我和小林光一的比赛开始。本来我们和日本人比赛时,大家都穿西装,这天我却特地穿了一件绣有“中国”二字的红色运动衣。后来,日本记者问我,为什么要穿运动衣参加比赛?我告诉他,这是为了运气好。实际上,我穿运动衣,是意味着要去拼搏,那“中国”二字将激励我的斗志,红色在中国则是个喜庆的颜色。
虽说是赢了,实际上这盘棋充满了险恶。这盘棋轮到我执黑,第一手到底是走星位还是走小目我是煞费苦心。在北京研究小林的棋时,我发现他走对角型布局胜率不太高,所以我想引诱他走对角型布局。如果我第一手先占右上角的小目,小林常常走左下角,这样无论我再占那个角,都走不成对角型了。经过缜密的考虑之后我走了右上角的星。小林果然占了左上角的星位,这可以说是小林的气质所决定的。以后几手行棋的步调和我预想的完全一样,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直到中午封盘,我的形势都是不错的。一同前去的华以刚也这么认为。
谁知吃过饭,小林经过思考,竟置我的打入于不顾,突发奇兵转向右路。小林真不愧为日本超一流棋手呀!
近年来,我常在比赛进行到一半时,便感到脑子发木,思维迟钝,输掉了许多本该赢的棋。后来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脑缺氧所致。因此医生建议我在重大比赛中,下午最好吸吸氧。这次我就专门带了一个氧气瓶到日本。在过海关时还遇到点小“麻烦”,人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炸弹”呢!
比赛进行到下午,中盘恶战开始,小林想分断我两块棋。我默默思考着对策,可就是想不出妙着,我想我该吸氧了,便去开氧气瓶。其实开这个氧气瓶并不复杂,由于我满脑子是棋,把走前学会的开瓶方法全忘了。我没打开氧气瓶,只好赶紧回到棋桌前,接着下棋,结果走出一步恶手。华以刚一见着了急,帮我去开瓶盖,结果,由于紧张也忘了开瓶的方法。他便转身去找随行的记者张家圣,幸好他来救了驾。
我吸完氧,感到头脑清醒多了。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形势,这才发现,由于刚才那步恶手,已经使我陷入绝境。我开始思考扭转局面的对策。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当我抬头看表时,已经长考了整整一个钟头,但当时我却觉得只是一瞬间的事。更可怕的是,我仍然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最后我决定破釜沉舟,选择一条虽然很危险,但对方也容易犯错误的路。这在围棋中叫做放出“胜负手”。果然,小林光一手软了,失去了一个稍纵即逝的获胜机会。
复盘时,小林光一不断地责备自己:“太奇怪了”,“真不像话”。不久,来人请我和小林与听大盘讲解的观众见面。小林语气低沉地说:“今天我没法和大家见面。”那样子非常难受。
也难怪,小林光一在中国棋手面前还从来没有输过呢!日本的“超一流”棋手,和我们交手二十多局,也还没有输过,人们普遍认为,中国棋手和日本“超一流”棋手之间有不小的差距。而我认为,差距是有,但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大,有的甚至可以说就隔着一层窗户纸。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有许多盘棋,我国棋手曾经处于优势,有的甚至已经快赢到手了,最后输掉的原因,并不完全在技术上,而是相当的程度在心理上。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优势了还犹豫、还紧张,于是被对手抓住机会,把形势逆转了。
袁伟民同志曾经对我讲:“这层窗户纸一定要捅破,你要起个带头作用,带领其他年轻棋手冲击。”
现在我终于冲击成功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高高兴兴地来到讲棋大厅。今天的棋是藤泽秀行先生主讲的。大厅里坐满了围棋爱好者,他们是从全国各地来的,人还真不少。大厅正面挂着两面很大的中日两国国旗,一幅准备闭幕的架势。
这次比赛之所以要安排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因为全日本一年一度的围棋大会正在这里举行,日本棋院总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举行中日围棋擂台赛的闭幕式,是十分有意义的。在这种气氛中,难怪小林光一不愿意出来和大家见面了。
吃完晚餐,我感到既兴奋,又很累。洗了个澡,才觉得好了一点。我们同去的四个人,便在房间里以茶代酒,举杯庆祝。
本局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局棋,战斗极为紧张激烈。
小林事后说:“结束之后的一个小时,我觉得自己的神经都错乱了。”而我的感觉,这盘棋从头到尾简直像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要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这局棋还标志着日本超一流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打破,我国的围棋又有了新的飞跃。
第二天返回东京,因为旅馆的房间没有腾出来,我们便被接到大使馆休息。在那里我们吃了一顿很好的饭,随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我感觉精神好多了。
与加藤正夫开赛之前,日本棋院的工作人员交给我一份电报,是全国青联打来的,祝贺我战胜了小林,而且希望我再克加藤。日本人不懂中国话,但汉字他们是认得的,我立刻察觉出他们脸上的严肃表情。其实没有这份电报,他们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开朗不了多少。因为他们认为与加藤的比赛实际上是擂台赛的决战,对藤泽秀行,他们认为他只是名誉上的主帅。
比赛就在这严肃的气氛中开始了。
加藤正夫的棋在日本以能攻善杀着称,被称为“刽子手”、“天煞星”。
我在去年访日的三番棋中,曾以零比二负于加藤,此番再战,难免抱有雪耻之心。不过对加藤的高超技艺我很佩服,我也期望能从加藤那里学到点东西。
这盘棋我下得流畅之极,真是有如神助!是我围棋生涯中少有的杰作。这样的大仗,下午四点半就终局了,一共只用了六个小时,我胜四目半。我自认为,这盘棋的棋谱是可以传之后世的。
赛后,我感到浑身酸痛,就像要瘫了似的,但精神仍很兴奋。在研究室里,加藤热情地参加了复盘,当即表示通过这盘棋学到了不少东西。武宫则对我说:“您能下出五十、五十二这样的好棋,加藤是应该输给你的。”
坂田荣男、藤泽秀行、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石田芳夫等名手也都热烈地发表了各自的见解,他们的见解之精辟,使我受益匪浅。在如此激烈的拼杀之后,马上就能这样冷静地坐下来相互对话、切磋,大概只有围棋,约定俗成,这成了中日棋赛的传统。
复完盘,我们去参加了一个酒会,一进会场,我看到一条大横幅,上写“中日围棋擂台赛恳亲会”,而且有七八十人参加。我当时刚从棋里“走”出来,脑子好像是一片空白,一时搞不明白,今天的酒会怎么会这么热闹?
使馆的同志悄悄地告诉我,日本原来准备的是闭幕式,连“闭会式”三个字都挂上了,“恳亲会”三个字是后来换上去的。“恳亲会”就是联欢会的意思。
这时我才回到现实中来。
这次坂田荣男又讲话了,他说,没想到这次比赛会这样激烈。他称赞我胜加藤的这盘棋下得很出色,不愧大将风度。他还希望像这样的擂台赛,以后能每年举行一次。
这使我想起不到一个月前,也就是小林光一在北京战胜马晓春那天,石油部部长、中国围棋协会顾问唐克同志在北海仿膳宴请小林光一一行。
唐克之所以出面,是因为随小林光一来华的日本棋院常委理事安藤武夫曾暗示,擂台赛可能只办此一次,以后不再办了。我们当时是多么希望至少再办第二届呀!大家都憋着劲儿,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呢。唐克同志和日本棋院总裁、日本财界的首脑人物稻山嘉宽先生是老朋友,他出面宴请,是表示他对擂台赛的重视,同时借此机会给稻山总裁带个口信,请他支持一下这个比赛。可是在宴会上,安藤理事明确地表示了不再办下去的意向。
而这次坂田的讲话,说明日本棋院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小林光一今天也参加了酒会,而且已从失败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也许因为加藤正夫分担了他的痛苦吧!他笑容满面地和我握了手。
藤泽先生则风趣地说:“我从家里出来时,已经和理发师说好了,请他为我准备最好的剃刀。”此话引起了一阵欢笑。原来在我和小林光一比赛之前,小林光一、加藤正夫和藤泽秀行三个人在离热海不远的箱根开了个誓师会,他们手拉着手,当着新闻界表示,他们一定能够战胜我,如果输了就集体剃光头。
我非常佩服这些日本高手们的大将风度,他们已经预料到,擂台赛将可能出乎他们原来的设想,以日本队失败告终,但整个酒会的气氛却相当友好。
回到旅馆,我整个人好像快散架了。人的精神力量是真了不起,酒会上,我一直站在那里,也没觉得多么累。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我却动弹不得了。
回到祖国,我没有想到会受到那么热烈的欢迎。方毅、金明、唐克等老同志都来到机场。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到北京差不多晚上十点半了,这些领导同志硬是等了一个多小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就像欢迎世界冠军一样。而擂台赛还没有最后结束呢!
这以后,我又经历了好几次平生没有见过的场面。
在北大、清华,热情的学生把我抬起,在校园里游行;在各个大学的报告,会场每次都要超员,过道里,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向北京围棋爱好者汇报的地点,选在了首都最大的剧场——中山公园音乐堂。我开始真担心,那么大的场地,坐在后面的人怎么能看清棋盘上的图形呢?谁知不但票被抢购一空,而且秩序出奇的好,偌大的场子里鸦雀无声,而门外还有许多人在等退票。
中华大地本是围棋的故乡,过去由于外辱内乱,国运日蹇,围棋被“冷落”了上百年。今天围棋终于在它的故乡热起来了!一个人大概没有比见到他自己从事的事业受到群众欢迎再高兴的了!
高兴之余,我感到比战胜小林光一前更大的压力。大家对最后一场比赛太乐观了,而藤泽秀行先生虽然两年多没下棋了,但他并没有离开棋,他那良好的感觉、扎实的基本功,是不可小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