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篇 第二届擂台赛
第二届擂台赛开始前的那个会,比第一届神气多了。会址在体育报刊社办公楼的二楼会议室,除了我们领队、教练、队员外,中国围棋协会的顾问金明、唐克和廖井丹等老同志也来了。
气氛和第一届开始时一样兴奋和欢快。
第一届擂台赛胜利以后,大家对战胜日本棋手,信心提高了许多,都憋着劲儿要在第二届擂台赛上一展身手呢!
第二届擂台赛与第一届稍有不同,多了个少年棋手,先锋也换成了女将。
为争女先锋这一角色,孔祥明、杨晖、芮乃伟展开了角逐。第一轮循环赛不分上下,第二轮上下不分,国内比赛这样激烈的真是少见,最后只得加赛快棋以决高低。芮乃伟技高一筹入选。
芮乃伟这两年棋艺有较大提高,对日本的战绩也一直不错,于是有人认为她也许会成为江铸久式的人物。
不过,对第二届擂台赛的形势,我并不那么乐观,芮乃伟的实力当然强过日方女先锋楠光子七段,日方少年棋手森田道博三段也不是她的对手,但今村这一关对她来说并不那么轻松。
从总的方面看,这一届擂台赛比上一届好打,也不好打。说好打,是因为大家的信心足了,对日本棋手的恐惧感没有了;说不好打,是日本人今年会更谨慎。日本人的总体实力还是比我们强一些呀!
另外,由于上一届的胜利,新闻界、棋迷们对我们的估计都有些过高,舆论太热。就像说芮乃伟会成为江铸久式人物的这种舆论,很可能给芮乃伟造成压力。上海强烈要求,芮乃伟如果胜了楠光子和森田,第三场和今村的比赛放在上海。我觉得,如果放在上海,芮乃伟很可能打不好,因为压力、干扰都会相当大。
所以在那个会上,当大家发言信心十足的时候,我便泼了点儿冷水,唱了低调。然而这时不是曲高和寡,而是曲低和寡。不过廖井丹同志的一番话给我以支持。他说,我们还是要承认日本的实力比我们强,因此第二届要做好输的准备。即使实力相当的对手,也不能都是你赢啊!
日本方面的舆论,调子要高一些。他们认为,这次日本方面从一开始就带着争胜负的心情上场,所以志在必得。否则不好交代。
调子最高的还是日本队主将大竹英雄。他在开幕式上,像坂田在第一届致辞时一样语出惊人。他说,第二届的主将实际上是山城宏,武宫正树是参谋,而他自己则只是一个拿鞭子的而已!
战幕拉开。
果不出我所料,芮乃伟胜了楠光子和森田以后,在上海输给了今村俊也七段。论棋力,他们两人有得一拼。但临场今村慎重得多,而芮乃伟则显得急于求胜,行棋步调颇快。
芮乃伟敌不过今村原在意料之中。今村负于钱宇平也属正常。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小林觉从钱宇平、邵震中、曹大元、江铸久、刘小光,一直打到马晓春,一下子“扫荡”了我们五个。
他的棋力就比我们这五个人都强?不见得。第一届他就输给了江铸久,而且过去也输过。但擂台赛的这个比赛形式比较特殊,似乎容易造成连胜。因为赢一盘就够本了,第二场信心就增强不少,心理上就占有一定的优势。越赢越放松,越敢放开和你拼。
小林觉在胜了邵震中和曹大元后曾说,他只怕我和马晓春。现在马晓春面对着他反而有些紧张了。
马晓春表面看来对胜负不大在乎。但无论是谁,一坐到棋盘前总是想赢的,尤其是擂台赛这样的比赛,谁甘愿一登台就下来?!第一届刘小光对小林光一那盘,马晓春在观战室里,从头一直看到尾。这一届和上届一样,也是刘小光输了他就将上场。但他几乎没来观战室,上午快结束时来转了一圈,下午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他来主要是看看形势,一看刘小光形势不好,他便去做上场的准备了。
1986年8月29日,当马晓春坐到小林觉对面时,他那兢兢业业的劲,是许许多多熟悉他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马晓春开局不错,上午一直保持优势。但他过分谨慎了,下午下出了两步缓手,差一点输了。把我们在观战室的几个人急得呀,心直往下沉。
最后,马晓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一点一点把局面稳住了。苦苦战斗了七小时,最后只以四分之三子的优势获胜。要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马晓春也许会轻松地战胜小林觉的,但在擂台赛打成这样的形势下,绝对轻松不起来。
原来我想,马晓春遏制住了小林觉的势头,也许能连胜几局,因为片冈聪、山城宏的棋力都不比他强,酒井猛1985年访华六胜一负,成绩卓着,那一负就是输给马晓春的。我真希望他能成为中国的小林光一呀!
谁知道马晓春对片冈聪那盘,一着不慎,被扫下了擂台,真叫人遗憾。
我又成了光杆司令,而人家还有五个,形势比第一届更惨。
在向片冈聪攻擂之前,我带着小孔和儿子回了一趟河北老家深县。途经石家庄时,新华社河北分社的一位记者前来采访,问我对擂台赛怎么看?说实话,我当时真实的想法是肯定输了,但我不愿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更不能说我很有信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颇费了些心思,我想日方虽然还有五人,但你们哪个人敢说一定能赢我?既然不敢说,那就说明胜率各半。于是我对记者说,我对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百分之五十赢的把握。实际上对五个人算下来,我的胜率只有三十二分之一,也就是百分之三多一点。这是很容易计算的。结果那位老兄在第二天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在石家庄遇到我,说我对这届擂台赛非常乐观,充满信心,认为有百分之五十取胜的把握。这不是胡扯吗?全然不对。
当时,许多同事、朋友、老前辈看到这条消息都感到非常吃惊,纷纷打电话问我。我只好一一解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那位记者错误地理解了我的原话。
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我一回到北京,胡耀邦、万里分别把我叫去训了一顿。胡耀邦对我说:“年轻人讲话不要太满,我知道你很有信心,但你太满了是不行的。”意思批评我骄傲,口出狂言。我很冤枉,又没法辩解,没法说得清楚,我就只好听着。最后我只说了一句,我讲的话记者理解错了。万里说得更绝了:“小聂,你以为你是什么呀?你现在不是九十二比九十二!”当时正在举办亚运会,我们和韩国的金牌比数是九十二比九十二,正在拼最后一枚田径的金牌,尚不敢说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我和日本是一比五,还没摆平,怎么敢狂言有百分之五十取胜的把握呢?万里批评之严厉,使我耳根发热。另外这事传出去影响也很不好,已经不是赢不赢的问题,即使赢了,人家也会觉得你很狂。何况在后面的五人中有大竹英雄、武宫正树,当时正是武宫的全盛时期,我想赢其中的哪一个都很困难,我确实觉得赢不了。本来我想就算了,可实在顶不住,必须得澄清一下,于是我通过邓朴方找到中宣部副部长王大明,说明了情况,后来在报纸上做了更正。
我喜欢喝酒是众所周知的,赛前有人劝我戒酒。为了表示争胜的决心,激发自己的斗志,我当着新闻媒介宣布赛前戒酒。可没过多久,邓小平和胡耀邦约我去打桥牌,因差两人,我拉上了李富荣和华以刚。打完牌在一起吃饭。邓小平有个习惯,每顿饭都要喝点酒,他听说我也爱喝,就叫我和他一块喝。胡耀邦也叫我去敬老爷子一杯。这一下我傻了,不喝吧,这是邓老爷子叫我喝的,不能不喝。喝吧,我已经下了戒酒的誓言,不能因为你邓老爷子叫我喝我就可以随便破坏,我当时脑子高速运转,最后我还是跟老爷子直说了,我说我要比赛,正在戒酒中,我可以叫华以刚代我敬您一杯。老爷子接受了,一点不高兴的表示也没有。于是华以刚代我敬了老爷子一杯,并祝老爷子身体健康。后来听老爷子身边的人说,从来没有老爷子叫喝酒不喝的。为了比赛,当时心里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可老爷子去世之后,总觉得这件事挺对不起老爷子的。在老爷子追悼会的前一天晚上,我举杯为老爷子送行。那天我喝得出奇多,后来喝醉了。
片冈聪在日本有“新一代计算机”之称,曾两次获“天元”战冠军。“天元”战是日本第四大赛,也是超一流棋手力争夺冠的大赛。他能连霸两届,自不是等闲之辈。而且过去我从来没有战胜过片冈聪。但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这几年,不管是我们访日,还是日本团来访,他都排不到与我对阵的名单中来了。我赢他,应该说是有信心的。可是赛前我尤其紧张,因为我要是输了,山城宏还没有出场中国队就全军覆没了。
片冈聪照理说应该不紧张吧,他后面还有四个人呢!可他一到北京,就要了副棋盘棋子,说要摆棋。第二天,他又亲自到赛场看了看。这些都是其他棋手很少有的表现,说明他也紧张。
这盘棋一开始我发挥得还可以,一直处于优势地位。但中盘走出一步缓手,被片冈聪抓住,盘面立即复杂起来。据说在观战室里,几乎没怎么看棋的藤泽秀行,这时也坐到棋盘前来了。而一直坐在棋盘前的孔祥明,却难受地坐到了一边。
幸亏在这种时候我一般不会慌乱,沉得住气,最后终于化险为夷。
观战室里,藤泽秀行又离开棋盘,拉着刘小光摆棋去了。孔祥明又回到棋盘前。
我在第二届擂台赛中下的五盘棋,只有这盘和最后一盘用完了规定的自由支配时间,进入了读秒,可见这盘棋我落子谨慎的程度了。
这盘棋一直下到晚上六点五十分,片冈聪才抓起几颗棋子放在棋盘上,表示认输了。在这一瞬间,片冈聪的表情是很沉重的。而我则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片冈聪不愧为一名优秀棋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而且复盘探讨得非常认真。
当我走出北京体育馆时,尽管心情很兴奋,但两条腿却是沉甸甸的。
过了元旦,我启程赴日本继续攻擂。
北京的冬天常有雾,但像1987年1月6日那么大的雾,我这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人,也很少见过。
和我同行的郝克强说,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雾,就像钻进了厚厚的云层,几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汽车也成了铁乌龟,只能在高速公路上慢慢爬行。
飞机误点是不用说了,但等到十点过了,那雾仍然不散。郝克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跑进跑出,看天空,看起飞报时牌,可仍然得不到任何起飞的信息。
“大雾是好兆头,说明擂台赛前景不明。”最后郝克强自我宽慰地说。
当时我们的处境应该说是前景暗淡,说是前景不明,自然是一种宽慰。
直到中午十二点了,雾仍未散尽。据机场的人讲,大概要等到下午四点飞机才能起飞。
这天早晨,我因为看错表,把四点五十分看成了五点五十分,便赶紧起床,洗漱完毕才发现看错表了。临时住在我那里的梁鹤年也被吵醒了。
没事干,我们两个便坐下摆棋。再加上又熬了一上午,这时我直想躺下睡上一觉。幸好海关的几位围棋爱好者把我领进他们的小会议室,还给我找来了被子和两件大衣,使我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大觉。
下午三点,飞机终于起飞了。不一会儿,金灿灿的阳光便射进了机舱,云雾已被压在下面了,四周一片晴朗。我因为美美地睡了一觉,身心都感到舒畅。
飞机降落到成田机场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刚出关,就见到站在栏杆外的小孔。此时她正在日本研修日语。和她一起来机场迎接的,还有日本棋院的佐藤馨常委理事和三原义雄部长。他们在机场已经等了八个小时,真是为难他们了。
我和山城宏的比赛地点安排在箱根,这天我们本来不在东京过夜的,但由于飞机到得太晚,便只好第二天前往箱根。
东京到箱根一带刚下过一场大雪,空气非常湿润,也不怎么冷。
箱根有温泉,周围全是森林,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是日本着名的旅游胜地。难怪日本每年的“本因坊”决战都在这里举行。
我们住进一家日本式的旅馆仙乡楼,可以洗温泉澡。一进这家旅馆,我就感觉特别良好,觉得第二天的棋会赢。
晚餐桌上见到了山城宏,他的胃口远不及我好。这几年常到日本,我对日本佳肴生鱼片特别有兴趣。这次日本朋友对我们接待很热情。昨天在东京就请我们吃生鱼片,今天又是生鱼片。这是很难得的,生鱼片在日本是很贵的,平常他们也不经常吃。
这晚,我一个人几乎吃了两份菜,我还没有吃完,山城宏便退席了。
席间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赛前,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聊的话题。
赛场并不设在下榻的宾馆,而是设在御殿场的“经团联”会议所。“经团联”是日本财团联合会的简称。所以那个头头们开会才去的会议所,十分豪华。室内还摆放着许多书籍,是些什么书我看不懂,也没心思去看,听程晓流他们说有世界名画大全,印刷非常精美。
赛场西边是一排落地长窗,坐在比赛桌前,抬头便可以看见富士山那白色的雪峰。
我国古代文人墨客的理想境界是,松下溪边,一亭一石,悠然对弈。
如果不是擂台赛这样激烈的比赛,在这间会议所里闲敲棋子,那的确是人间乐事了。而我此时却没有那种闲情逸致。
山城宏这天开局相当拘谨,也许是大竹英雄在开幕式讲话时,把他封为主将,希望他结束第二届擂台赛,给他加的压力太大了。其实,这一段时间,他在日本成绩不错,在和我比赛之前,连克大竹英雄和小林光一。
可是这天他下出的棋,却显得缺乏信心。
我用了前不久我在“新体育杯”赛中用的白布局。那时我主要的精力,就已用在考虑如何应付山城宏的攻擂上了。我觉得,在见武宫正树之前的三盘棋里,最难下的就是山城宏这盘。
山城宏是日本新升的九段,成绩一直在上升,这样的棋手有股锐气。
日本棋界还一直称赞他的“渗透流”如何厉害。这一局我又执白,没有先行之利,自己设想的方案实施起来便不容易。所以我便将“新体育杯”赛作为一个练兵的机会。
第一次试验不行,输给了芮乃伟。为此,报纸上曾大做文章,说“新体育杯”爆出了大冷门,聂卫平输给了一位女棋手。
我当时颇为高兴。输,暴露出了这一布局的缺陷,有利于我进一步去完善。报纸报道,有利于麻痹对手。我想我在国内任何一个比赛的动态,都会是他们需要收集的情报。
对邵震中时我又执白,我仍然试用我设想的白布局。这一局我赢了。
但我并没有因此满足,继续考虑着我的布局。第八届“新体育杯”我只取得本赛第六名,还是加赛快棋取得的。但我觉得是很有收获的一次比赛。
和山城宏交手时,我的布局相当成功。在一旁观看的郝克强评论说:“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把优势夺过来了。”
表现在棋盘上,可能是轻松的,其实在对弈过程中,我一点儿也不敢轻松啊!后来听说,山城宏在眼看回天乏术时,曾狠拍自己的脑袋和面颊,那“啪啪”声,在静静的赛场里相当响,而我居然没有听见,可见我心力之集中了。即使在优势情况下,我也未曾松懈。
下午五点,山城宏投子认负。
赛后复盘,山城宏极其认真。复完盘,他也承认这盘棋自己是完败。
此时,他因失败引起的痛苦就已经消失,脸上露出了笑容。
入夜,像以往其他激烈比赛过后一样,我兴奋得无法入睡。程晓流他们只好陪我玩扑克“拱猪”,帮我放松。一直到午夜十二点以后,躺下仍然难以入睡。第二天不到七点,就又醒了。小孔和朝日新闻社的记者便陪我出去散步。
可惜,我这人不善领略自然风景,虽然踏着皑皑白雪,远眺富士山朝晖,却引不起我的遐想。我只觉得吸着那无比清新的空气,听不见一点儿人间的喧嚣,身心十分舒畅而已!
和酒井猛的比赛安排在东京。主人为了让我们看看沿海风光,把我们拉到山原,从那里乘火车回东京。途中经过热海,又是那个熟悉的海湾,熟悉的小山,使我想起两年前在这里战胜小林光一的情景,心情不禁为之一振:好兆头,一条胜利的路线!
回到东京下榻的大宫殿旅馆,已是下午三点。大使馆给我传来了国家体委和民盟中央的贺电,并告诉我,我已被选为民盟中央委员。这无疑对我是个巨大鼓励。
酒井猛九段自从当选日本棋院常务理事后,事务缠身,很少下棋,难免手生。但不要忘记,在1985年和1986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中,他十战九胜,对马晓春也以二比一取胜。这次日本把他排在武宫正树之前,绝不是作为装饰,而是把他作为中国棋手的克星。
实战也说明,这盘棋下得还是相当费劲的。特别是下午三点多钟,酒井猛见形势不利,便放出“胜负手”。我投下黑九十九后,随即出去吸了三分钟氧。等我回来一看,发现刚才计算有误,九十九应该下在一百零一位贴才对。酒井猛立刻抓住机会,从一百到一百零八妙手连发,使黑棋的优势几乎丧失。
当我最后赢下来时,虽说是冬天,我也汗流浃背了。我觉得要再下下去,我真会支持不住了。当我复完盘,走到设在隔壁的休息室时,我一下子躺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了。
第二天上午,我国驻日本大使章曙在使馆接见了我们围棋代表团,还送了我两瓶茅台酒,以示祝贺。
闭幕式又变成了联欢酒会。因为我每次比赛,都面临着闭幕,所以双方都要做两种准备。郝克强已经有了经验,每次东渡,他都带两份讲稿,一份是准备赢了以后讲的,一份则是在闭幕式上讲的。而日方一切均按闭幕式的规格准备,只是在请柬上注明:“如果山城九段或酒井九段取胜,则为闭幕式;如果聂卫平九段连胜,则作为恳亲酒会。”
在酒会开始之前,大竹先生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说,我要和他交手还得五年。后来他又申明,这是玩笑。
就是在这次酒会上,藤泽秀行先生把我和武宫正树的比赛,称之为“世纪性对局”。他认为这盘棋将会在全世界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