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是谁动了赈灾款 第六十五节 拯救称职官员
几名抚标兵由按察使带着,把叶子颂押进钦差行辕后院的临时大牢里,按察使司衙门专拨了一名看守看管。叶子颂其实是被抚标兵们抬进大牢的。李保从看守那里得知,叶子颂已病到不能起来,现在是挨时辰。看光景,这叶子颂可能挨不到圣旨下的那一天。
李保赶忙向曾国藩汇报了此事。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让李保偷偷去外面请一名郎中来,进大牢里为叶子颂诊病,并一再嘱咐李保,一定要打点好看守,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嘱之再三。李保悄悄地离去。
李保自去办理,果然隐秘,两天后,叶子颂开始进食。曾国藩这才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对办事无声无息,又能精到简捷的李保是愈发看重了。
这件事连文庆都瞒住了,巡抚衙门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和春几乎天天询问按察使,叶子颂病到何种程度,和春天天期盼叶子颂的死讯,叶子颂却一天天好起来,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称奇。
一晃五天过去,按时间推算,圣旨即使下达,也在途中,而叶子颂已能在大牢走动。曾国藩和文庆商量,准备提审叶子颂。文庆自无话说。
曾国藩当天就着人备了刑具。这些刑具不是给犯人用的,是让犯人看的,也是给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看的。
主审是曾国藩,文庆也参加,文案也是现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赈大臣有权独立审案,但须是赈案,与赈案无关的,则交由地方审理。赈灾大臣审赈案,巡抚衙门不准干涉。如其不然,赈灾大臣有权对地方巡抚实行弹劾。
叶子颂是早已知道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是曾国藩担着处分的风险保留到现在的,心里已是存了老大的感激。
叶子颂出身卑微,中举较早,因凑不齐进京的盘费,加之广东与京师又恁遥远,所以与进士无缘。后来广东闹“会匪”,朝廷号召乡绅办团练,他也在花县练了一团人。碰巧“会匪”攻打县衙,他带人抵抗,竟获成功。于是被保举了个从四品宣抚使衔,分发山东,自此进入仕途。叶子颂的经历和江忠源颇相近,只是不如江忠源运气好。
叶子颂被带上大堂,当中跪下。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果然恢复得比见时还好,就开口问话:“叶明府,你抬起头来。你的案子已惊动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问你一些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得说谎。”
叶子颂跪着,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二位大人尽管问话。”
文庆小声对曾国藩道:“称呼错了,该称人犯才对。”
曾国藩点点头,开口问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叶子颂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颂服罪。”
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七百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百姓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大堂一时沉寂,欷歔之声清晰可闻。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发现吗?叶子颂被判斩刑,全是和春与巡抚衙门一手造成的。”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在旗的人是怎么想的,像叶子颂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多难得呀!”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什么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
“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在这里可就好了,保证三天之内,访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费力。”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长顺长侍卫啊!长侍卫要是在身边……”
“长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在已是大内从三品顶戴,王府一等侍卫。看样子不久就要进入部院,恐怕再没机会私访了!”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长侍卫和肃顺一样,都是能办大事的人!办事认真,从来不存丝毫侥幸之心。”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文庆说的显然是肃顺。曾国藩一直信奉“群居守口,独居守心”的为官之道,所以,他不愿意更深地谈论朝中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
“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在憋得慌,就带人独自去了关帝庙。
曾国藩这里则打发侍卫,分头传济宁州州同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着二人带赈粮发放明细案底,速来钦差行辕问话。叶子颂的事情因无头绪,只好暂放一边。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缺分再紧,也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旧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有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发问:“李观察,你来山东几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还是很客气地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就被吏部分发到江宁府候补知县。在江宁十年,署过两年知县。之后又被升调广东,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记了个大优,又被部院保举进京引见。引见后,赏了四品道员衔,分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整整在山东候补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顾,让下官去署理汶上县。下官的履历实在简单,扰大人的烦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二十年当中只做了两年知县、一年州同,还都是署理!说出去,恐怕连皇上本人都不会相信!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发放明细案底,想必已经都带来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在张师爷身上。张师爷就候在门外,大人随时可以传唤。”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在汶上看时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时是看过这簿子的,里面并不曾被画过。”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后,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发现了许多难解之谜。下官解不开,就画了条条点点,想等核对完毕,到州上找洪大人请教。”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关镇找到了几个人,按册页查找,该人领赈粮数与登记的是一致的,但在三丰都的十几个甲,下官虽然看到了保长、甲长,但领的粮额和所记载的却大相径庭。更有一桩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个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账册上竟也领了赈粮。”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道:“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在汶上是两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
“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延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看着他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