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回原点 生死恶战

铁木真所以要从老营逃跑,就是因为阿勒坛、忽察儿、答里台三位亲王逃跑时带走了很多人,削弱了他的力量。王汗的骑兵最近几年屡经战阵,战斗力进步神速,他的全线后撤正是没有把握的心理表现。

虽然是匆匆地撤退,但秩序井然,铁木真分出多股部队担当后卫,一直安全地撤到了兴安岭斜坡的合阑真沙陀(今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北),再东撤就是兴安岭原始森林。铁木真下令下马休息,等待情报。

情报人员在他后撤之时就已派出,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报告情况,危急情报很快送来了:一支庞大的骑兵沿着“红柳林”正向这里推进。

铁木真看着挺拔的杨树和美丽多姿的桦树,又看到婀娜的柳树和活泼的小榆树,心思突然烦乱起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把战场放在哪里,是放在撤退路上经过的盐碱沼泽地,还是放在森林中。无论放在哪里,这次战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和王汗的骑兵多次合作,互相都知道底细。铁木真喜欢用什么样的战法,王汗心知肚明,王汗喜欢用什么样的战法,铁木真也了如指掌。所以出奇制胜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硬碰硬,谁的人强马壮,谁获胜的几率就高。

他的忠诚战友们都说,打吧,再后撤的话,咱们就要到原始森林中和狼虫虎豹为伍了。铁木真在一棵杨树下闭目沉思,许久才睁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人们发现他的焦虑渐渐消失,他把战友们聚拢到一起,语气格外沉静格外严肃地说:“这次战役和以往大不相同,我们处于极端劣势,要想取得胜利,大家必须要团结协作,猛打猛冲。”

众人说:“这还用说,我们把这条命拼了!”

铁木真接着说:“他们以为我们人少马瘦,只能采取守势,我们要出其不意,先给他来次有质量的冲锋。你们看,谁有能力担任此重任?”

话音一落,兀鲁兀部酋长主儿扯歹从人群中挺身而出,说:“猛冲猛打,没有比我们兀鲁兀部更合适的了!”

铁木真微笑,主儿扯歹说的是实话,自从铁木真征战以来,兀鲁兀部永远是冲锋在前,战绩喜人。他正要任命先锋官,突然听到一声大喊:“等等!”

众人循声一看,喊话的人正从人群中挤出来,一面挤一面叽里咕噜地说:“这种活怎么能少得了我!”

铁木真看准了挤过来的人,正是忙兀部酋长忽亦勒答儿。忽亦勒答儿矮胖的身躯站在那里如一口青铜制造的钟,他环顾了下众人,然后对铁木真说:“我们忙兀部比他们兀鲁兀部差劲吗?”

铁木真微笑摇头说:“不差,不差。”

“铜钟”扯高嗓门:“那先锋官就应该我来当!”

主儿扯歹急了,一肩膀把“铜钟”撞到一边,说:“都说好了是我来,你不要起哄!”

“铜钟”也用肩膀回敬主儿扯歹,站到中央说:“我会把咱们的军旗插到敌人的后方高地上,为了表示我不胜即死的决心,我请求铁木真在我战死后抚恤我的家人!”

铁木真看着两个争先恐后的蒙古亲王,大为感动,趁势对众人做思想教育:“看看啊,咱们草原人就该这样!”

众人正想鼓掌叫好,主儿扯歹马上发现先锋官不能独吞,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说:“那就让我和忽亦勒答儿一起做先锋吧!”

铁木真点头:“很好,你二人赶紧去准备。”

两人一路小跑,召集他们的骑兵去了。铁木真陷入沉思,因为这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能否走好,能走出多远,他心中没底。他如果可以知道王汗的部署情况和进攻计划,那就非常完美了。可他的情报网在此关键时刻突然失灵,没有人来传递消息。天空起了一阵大风,杨树、柳树、桦树、榆树像中了魔一样乱舞起来。

当他忧虑到极限时,突然有人来报告说,对方阵营里来了两个情报员。

铁木真险些跳起来,推开人群就奔那两个情报员冲去。两个情报员鬼鬼祟祟,缩着脖子,看到铁木真冲来,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两步。铁木真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站稳了,问:“你们是哪个部的人,送来了什么?”

其中一人壮起胆子说:“我们是札木合大人派来的,札木合大人要我们告诉你克烈部的部署和进攻计划!”

铁木真的战友们早已跟了上来,听到对方的话,大叫:“两人是来传递假情报的,杀了他们!”

铁木真制止了众人的激动,平静地问两人:“札木合和我不共戴天,为什么要帮我?”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摇头,说:“不知道。”

两人不知道的事发生在铁木真挑选先锋官时。他挑选先锋官时,王汗正在挑选统帅。

王汗这次随军而来,用他的话说是给儿子坐镇。他早和儿子桑昆说过,自己不想和铁木真为敌,这是个悖论,不想和铁木真为敌的人却成了铁木真最大的敌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可能希望亲儿子能把干儿子打败,又因为他和干儿子有誓约,所以又有心理包袱。于是,他试图用高级智慧解决这个心理障碍,于是,他要札木合当统帅。

王汗的想法是,要札木合当统帅,他就能置身事外,兵的确是他克烈部的兵,但草原上借兵的事稀松平常,只要统帅不是他王汗或者他儿子桑昆,他和铁木真就没有刀兵相见,誓约未违背,他的心里可就好受多了。

札木合的心机比他要高出十倍,他一眼就看穿了王汗的把戏,所以坚决推脱。他对桑昆说:“我和铁木真现在已不在同一个重量级上了,要我做统帅,这是玷污了克烈部的威名。况且,咱们草原上的传统不应被挑战,我和铁木真是拜把子兄弟,兄弟之间不能起冲突。”桑昆头脑简单,就把札木合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王汗。王汗冷笑说:“札木合这畜生想置身事外,这场仗明明是他挑起来的,他现在又要坐山观虎斗。你们把他给我拿来!”

桑昆去拿札木合,扑了个空。札木合早已逃出军营。在逃出军营前,他派了两个人来到铁木真军营报告消息。

两人把王汗的作战部署情况说给铁木真听,最后还捎带了札木合本人给铁木真的话:“王汗的本事还不如我,所以我坚信你能取得胜利,一定挺住!”

铁木真的部下坚决不相信札木合,连带着就不相信札木合的情报。铁木真扫了众人一眼,坚定地说:“我相信。”

众人大吃一惊,铁木真分析说:“札木合是想坐山观虎斗。他让我挺住,是想让我和王汗拼个你死我活,他坐收渔人之利。所以我相信札木合给的情报是真的。”

札木合的情报指出,王汗这次是倾巢而来,主攻分为四个梯队,作战计划则是以攻为主,各个梯队陆续上阵,把敌人压缩到固定地点后,中军分出四路从四个方向包围,打歼灭战。

铁木真为这个计划鼓掌叫好,说:“王汗并非徒有虚名啊!”

众人也认为这计划天衣无缝,问铁木真是否改变计划。铁木真想了想,对两个争先恐后的先锋官说,先不要冲锋,全力抵挡他们的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攻他的第三梯队。第三梯队的部族擅长横排一字形进攻,比较容易冲破,一旦冲破,就要不遗余力地向前攻击第四梯队,王汗的卫队,只要破了王汗的卫队,克烈人必然士气大减,这样就能一鼓作气,打败他们。

这是个好计划,但只是计划,付诸实践时会遇到很多障碍。所以铁木真在两个先锋官走后,又对他的战友们说:“随时关注战场情况,一旦有变,我们只能后撤。”

博尔术慢悠悠地说:“应向北撤,但在撤之前,必须要猛烈打击王汗的力量,使他不敢追击咱们。”

铁木真赞许地点了点头,把拳头砸到桌子上,说:“开始吧!”

克烈人早已开始了,第一梯队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上来,他们的速度惊人,很快就冲到了兀鲁兀部和忙兀部防御阵地前,乱箭如雨,主儿扯歹“以攻为守”,下令他的部落发起冲锋,双方就在铁木真帐篷外几百米的地方展开了惨烈的厮杀,两方可谓棋逢对手,所以厮杀起来分外耀眼,格外悲壮。整个战场烟尘滚滚,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全靠感觉,挥舞马刀,乱射箭矢。

王汗看着被烟尘遮蔽的战场,手在空中一劈,第二梯队早等得不耐烦,如疯如狂地冲了上去。铁木真传令主儿扯歹撤出战场。主儿扯歹很扫兴,但不能不听命令,开始后撤。铁木真又下令忙兀部指挥官“铜钟”把防御阵地向前推进,接应主儿扯歹。

两人的骑兵合流,形成新的防御阵地。王汗的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猛烈进攻,每进一步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王汗看看时机已到,打了个手势,第一、第二梯队有序后撤,第三梯队如卷毯子一样铺了过来。

铁木真就在这个时候大喊一声:“冲!”

兀鲁兀部和忙兀部猛抽马屁股,阵地上所有骑兵都冲向了正在有序后撤的王汗第一、第二梯队和正在铺过来的第三梯队。

冲击力异常强悍,王汗的第一、第二梯队连连后撤,庆幸的是,第三梯队上来了,按铁木真的计划,此时不应该缠斗,而是通过骑兵的快速机动,迅速穿插过去,直奔第四梯队。可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兀鲁兀部和忙兀部当然想实现这完美计划,然而王汗在高处看透了铁木真的算盘,他在第三梯队冲出去的同时,已下令第四梯队冲锋。四个梯队不但阻遏住了铁木真的先锋,还如铁桶一般将他们围了起来。

铁木真一见大事不妙,马上把所有力量投入战场。这支后备力量分为两股,一股去解救被围困的两部前锋部队,一股则迂回避开战场,直扑王汗。

王汗实在没想过铁木真在主力被包围的情况下,还有心思分出力量来袭击自己。他的第四梯队是他的护卫军,发现铁木真正向主人奔去,急忙后撤准备去保护主人。这一后撤不要紧,第三梯队以为发生变化,开始分神。第三梯队溜号,第一、第二梯队也溜号了,主儿扯歹和“铜钟”抓住这个机会,强力进攻,王汗的三个梯队连连后撤,已快逼入他们的阵地。

用中国军事术语说,铁木真用偏师直取王汗的计谋叫“围魏救赵”。“围魏”不是目的,“救赵”才是目的。这招迅速奏效,主战场形势大变,他的两个前锋部落几乎要把敌人的防御阵地冲破。但他也发现了,主儿扯歹和“铜钟”的进攻已很勉强。尤其是“铜钟”已被乱箭射倒马下,好不容易被人解救上马,趴在马上已一动不动。

这边铁木真下令收兵,那边桑昆却试图再次冲击。他在高处看着战场形势从好到坏的转变,心急如焚。如果这场战役不能取胜,他没法和父亲交代,正是他用哀号征得了父亲的同意,才有了这场仗。在开战前,他信誓旦旦,说必要拿铁木真的脑袋来见老爷子。可现在,他连铁木真一根毛都没有拿到,相反,他发现战场形势已不利于自己,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根本没有向后面的军队发布任何命令,就从高处冲了下去。

很多人都为他的勇敢折服,因为看他的架势,似乎要在万军之中取铁木真项上人头。可他才飞驰到一半,一支冷箭便射进了他的脖子,箭的惯性把他从马上推了下来。他捂着脖子打滚怪叫,风度顿失,站在高岗上傲视战场的仪态荡然无存。

护卫们赶紧把他抬到高处,王汗既悲又怒,面对乱糟糟的战场,他忘记了还有主力没上,下令进入防御。铁木真比他快,早已鸣金收兵。

双方算是打个平手,然而,王汗兵多将广,恢复迅速,铁木真却没有这个速度。那天夜晚,他和众人商量了一下,确定明天如果再战必是凶多吉少。所以趁着夜色,他北撤了。

在撤退时,他担心王汗追击,于是把部队分为数个梯队,一个梯队一个梯队地撤。王汗没有追击,可数个梯队眼见铁木真大势已去,纷纷离开铁木真擅自遁走。

如果这个时候,王汗派兵追击,铁木真必死无疑。但上天照顾了他,王汗爱子心切,很担心桑昆客死他乡,所以在第二天也撤回老营。

伟大人物在成功路上总有侥幸。铁木真的运气好得让人嫉妒,他遇到的对手是王汗,一个爱子心切的老人家,而不是冷血无情的札木合。

那个撤退的夜里,铁木真不由自主地掉进回忆的烂泥塘中。他在森林中摸索着前进,前后左右都是人,但他看不到,只能隐约听到低沉的呼吸声。他想起了多年前为躲避泰赤乌人和蔑儿乞人的搜索,躲进山林中的情景。

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基业,仿佛在一夜之间崩塌,他虽然不知道多少人离开了他,但他知道肯定很多。他没有思考权威的问题,因为草原人的忠诚很怪异,只有跟着你有肉吃时才跟随你,如果没有肉,甚至连树皮都吃不上时,他们就会各奔东西。

第二天凌晨,他检阅他的部队,发现只剩下了2600人,这不过是他部众的十分之一。

“他妈的!”别里古台骂了起来。铁木真铁青着脸,让人检查辎重,很快就有人告诉他,几乎没有。要么被扔到战场上了,要么被一些人带走了。

铁木真的脸如铁片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召开会议说:“现在一是缺少粮草,二是王汗如果追击,我们会全军覆没。所以,我们分为两支,主儿扯歹和忽亦勒答儿领1300人沿合勒河(今哈拉哈河)东岸前进,我领1300人沿西岸前进。我们只能靠围猎为生,如果长生天保佑,风平浪静后,我们再会合。”

没有别的办法,大家都同意了。

铁木真安排完后,走进临时的帐篷,他的战友们围过来,听到了他一声悲伤的叹息。合阑真沙陀之战是铁木真自上战场以来打得最惨的一战,毕竟他面对的敌人是草原世界的霸主王汗,他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他叹息之后,帐篷里静得如墓道,似乎每个人都不呼吸了。长久之后,铁木真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站起来对战友们说:“咱们要反击,不能如落水狗一样四处乱跑!”

战友们惊愕:“用什么,用唾沫吗?”

“对!”铁木真眼睛看着地,发出幽蓝的光,“就用唾沫,我要用口水反攻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