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陈年:归去来 人民时尚背后的平民情怀
从上海出发,沿京沪高速往北,一进江苏境内,就是中国乡镇企业最发达的苏南地区。我往车窗外看去,高速公路两旁,一闪而过的是成片成片的浅灰色的厂房。2011年3月25日,汽车在京沪高速上跑了两小时后,我抵达了“中国百强县级市”第一名江阴县,凡客的一家供应商——江阴福汇纺织有限公司就坐落于此。
这家公司背靠长江,交通便利。它是全球排行第三的面料供应商,总部位于香港。它也是凡客最大的面料供应商,凡客20%的服装面料由它提供。它同时也为凡客加工圆领T恤、卫衣等基本款服装。
工厂里,一排一排的工人正在忙碌地做着裁剪、缝制、整烫等各种制衣工序。他们多数是20岁的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工服,表情严肃。在中国经济最发达的长三角、珠三角,聚集着无数这样的年轻人。他们背井离乡,在工厂里挣着两三千元的工资。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我们来说,是沉默的、陌生的一群人,面目空白。
去年,陈年最爱讲述的故事就是,浙江凡客代工厂生产线的年轻工人们穿着凡客。“‘我们下班回家上网买的,凡客我们买得起啊’这句话对我触动很深,我第一次讲这个话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在VANCL之前,这些生产线上的小孩,他们所做的东西跟他们的生活没有关系的。他们买不起,他们只能去早市、动物园(位于北京服装批发市场聚集区)。但在VANCL这里,他们第一次买了自己做的东西。我想通了,VANCL就是人民时尚,我们的责任就是把全世界最时尚的款式做成大家都买得起的服装。”
在凡客的客户里,按收入分,70%来自收入5000元以下的人群;按年龄分,70%是“80后”。凡客喊出了“人民时尚”的口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年有着读书人惯有的清高劲。他说做《书评周刊》主编的时候,个人主义强烈,洁癖重,连一个标点符号都要符合自己的审美。这洁癖带到卓越网,就是脾气大,特别不尊重人,下属做得不好的话,陈年在大办公室里当着人的面就骂开了。他不满意王春焕做的营销方案,把后者刚买的笔记本电脑差点敲碎了。凡客高级副总裁柯林丽说:“他有时候等不及第二天再骂你。晚上打电话来,说这个东西是为什么。你就等着他一直骂。他不是喋喋不休,而是说完一句,就停一下。这沉默的片刻,我就特别紧张,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她自1999年《书评周刊》起就跟随着陈年。
做凡客的时候,最初陈年深入到业务的每个细节,网页的一个标点符号、一个错别字、一个平面广告色差问题他都要抓。当时在《读者文摘》上打平面广告,红衬衣印出来变成玫瑰红。陈年大发脾气,罚了负责广告的王春焕等人几千元。
陈年是个出色的营销大师,在卓越网期间,擅长抓住热点话题来拉动销售。其以两三元的价格购买《大话西游》DVD,然后以10元价格搭配其他书来卖。当时《大话西游》已在年轻人群体里成热点话题。卓越此举一下子吸引了不少消费者,销量上了一个台阶,从此前每天几百单一下子飞跃到几千单。当时负责采购音像的柯林丽找音像公司谈合作,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在网上卖碟,比如购物满99元加1元就送周杰伦唱片。“这个方法没有什么玄乎的,就是以特别低的价格吸引新用户,但当时没有人这样尝试,我们一尝试就成功了。”这是电子商务营销的经典案例。他让图书编辑寻找图书最打动人的卖点,将“黄仁宇系列”这样的冷门学术书也做成了畅销书。
陈年曾经认为弯下腰迁就平庸的消费者是“媚俗”。他曾觉得“周六大家在一块儿,谈的都是房子,你会觉得无聊,怎么这么低级趣味”,现在他认识到“其实那才是火热的生活”。
“我现在觉得,自己那时候真的是挺晕的。历史可能是读书人写的,但生活肯定不是读书人创造的。那时候我还同意有‘媚俗’两个字,现在觉得什么媚俗不媚俗的,本来大家都是俗人。凡客这两个字不就找到了吗?我们每个人都是平凡的过客,浩瀚的时间长河里,每个人算什么啊?你可能最后被历史所记住了,不是因为你不俗,而是你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在那个位置。”
他与世界规模最大的袜子制造商梦娜袜业的老板交流,对方告诉他,15年前他家外面全是农田。“六十多岁的人,15年前就是一个种田的,现在给我讲丝袜原料如何从石油里萃取,讲得头头是道。中国改革开放30年,是人民的活力创造了中国的奇迹。”
我在山西闻喜县转了两天,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很难找到陈年的老家。来之前,只知他是山西闻喜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归去来》一书中提到的平阳镇,我查遍闻喜县的乡镇,没有这个地名。至于书中提到的官道庄,后来张金桃告诉我,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这个名字。陈年的老家难找的原因还有一个是,陈年是笔名。即使我到了闻喜县薛店镇丰乐庄,我向多人询问陈年,很多老年人的第一反应都反问我:“陈年是谁?是不是伟伟?”伟伟是村里老人对陈年的昵称,陈年原名叫作王伟。这是陈年邻居,与他同龄又读过《归去来》的王先生告诉我的。
丰乐庄的村民过去在地上挖窑洞,现在都住砖房了。村里人少,见着的人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或者十来岁以及更小的小孩。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了。这是一个北方极其常见的村庄,陈年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少年时代。
我找到陈年的大舅妈,她给我打开了陈年奶奶家的门。2010年,陈年花了一万多元,找舅舅砌了三面砖墙,把窑洞围了起来,院子里也铺上地砖。原先窑洞杂草丛生,三面都是土坯。
陈年对舅舅说:“这是我童年、少年成长生活过的地方,我要一直保存下去。”窑洞保持着原貌,约有两米高,洞顶和墙壁都是夯实了的黄土,角落结着蜘蛛网。墙上贴着一张1998年年历,上面画着老虎,题名“威震五岳”。炕头贴着发黄的报纸,炕上积满了灰,盛米的缸、木头桌子、白色瓷碗都照着原样放着。
2003年10月,陈年的奶奶因煤气中毒去世,陈年开车赶回来。他满脸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奶奶棺材前,号啕大哭,伏在地上一个多小时不肯起来。他大设灵堂,请来了运城市蒲剧团,在村里的广场唱了三天三夜的戏。
2005年,陈年自觉该写一点什么纪念他的亲人们,“我的根还是读书人”。他从2005年8月开始动笔,一直写到2006年4月。“就好像失恋一样,傻了、晕了,满屋子乱转,记忆被真正地唤醒,全忘记的事情都回来了。”
他在大兴的别墅太空了,写着写着就害怕了。“过去的亲人全都回来了。平时这些人已经和你与世隔绝,但那个时候记忆全被唤醒了,你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你会想,某一个亲人是不是在客厅里坐着啊,是不是在书房里坐着啊。我写着写着就看一眼,看这个那个房间会不会有人,一个人越想越怕。”陈年说。后来他在西屋国际旁租了一间特别小的屋子,专心写作。尽管“中间有一万个不写这本书的理由”,但是陈年最终完成了这件很重要的事。
我想,《归去来》的写作过程,也涤荡了陈年的精神世界,将读书人的清高与功成名就的虚荣心如浮尘一样地拂去。《归去来》正是陈年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如同这本书的书名,他去了彼方的繁华世界,最终归于出生之地黄土高原。他再次亲近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对自己塬上老王家的孩子这一身份产生深切认同,对童年各种纠结释然,也是对养育他的亲人的再次亲近。此后他能够用更平等更平和的眼光去看待一个芸芸众生的世界。
“陈年是有良心的人,他记着小时候我们帮过他,后来他帮助我的儿子。每年清明节回来,他都会给我500或1000元的红包。”陈年大舅妈说。
柯林丽说,陈年有平民情结。他关心配送员冬天是否穿得干净暖和,希望在闻喜县开设库房,让老家的人也能像北京人一样享受到二十四小时配送服务。
“我觉得像老板这样达到了精英评判标准的人,他得往下看,在他本身所处的社会阶层上往下看,拉着所有的人,包括供应商、设计师往下看,一层一层地向下看,为中国普通人服务。”负责凡客品牌的副总裁杨芳说。
即使是Zara这样奉行“只穿一季,扔了也不可惜”的平价时尚品牌,进入中国之后,其价位也难免沾染上一点贵族的派头。这年头,服装已经开始玩命地涨价。如果去商场,没有100元买不了一件衣服。一位资深服装行业人士告诉我,通常一件衣服出厂时的价格只有商店售价的十分之一。经过各道经销商利润截留、商场进场费、店面装修费、人工费等层层加码之后,一件成本100元的衣服卖到了1000元。
“衣服已经贵得没法看了。当然,这几年原料、人工都在涨,但没有涨得这么离谱。”姜晓怡说。这为凡客留下了可作为的空间。凡客正是瞄准了这样一群人。在中国社会转型期诞生的、互联网已成生活常态的一群年轻人。从经济上来讲,他们可能买不了价位很高的时尚品牌,但是他们通过互联网看到另一个时尚的世界。他们也渴望跟这个世界同步。
“年轻人,天天瞅着巴黎是什么样的、美国什么样的,希望更得体地去表达自己。十年前的快递员一身土,现在很多的年轻快递员也会注意时髦。他们渴望世界扁平化、渴求自由平等,凭什么你在巴黎、你挣钱多就要比我得体、比我干净呢?这凭什么?这不平等。互联网已经把这个世界拉平了,自由和平等成为骨子里的精神,每个人渴望更有尊严。人与人的第一次接触,基本先看衣服。用我的服装表达我是谁,通过这种很快速的方式,来与人沟通。
“像他们这些一直做互联网的人,或者像我这样做过时尚,然后做互联网的人,我们骨子里就是想打破所有东西,打破各种束缚,把东西提供给普通的消费者,将原先昂贵的品牌附加值让利给消费者。
“这就是人民时尚,就是把人民和时尚结合,让所有人能买到高性价比的、能负担得起的东西,让自己更得体,更体面,拥有尊严。”杨芳说。
“时尚”是一个舶来词,英文叫做Fashion,这是一个全球化的、高利润的产业,它是艺术、文化与工业的混合体,它是设计师、模特与时尚编辑、时尚评论家共舞的纸醉金迷的行业,它是让红男绿女为之痴迷癫狂、一掷千金的行业。它是小众的,是精英的,是尖端的。在风行一时的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里,站在时尚产业权力顶端的时尚杂志主编米兰达说了这么一段话:
“比如你挑了那件蓝色的条纹毛衣,你以为你是按你自己的意思认真地选出这件衣服。但是,首先你不明白那件衣服不是蓝色的也不是青绿色或琉璃色,实际上它是天蓝色的,而你从没搞清这个事实;而实际上你也不知道,2002年Oscar De Aa Renta的发布会第一次出现了天蓝色礼服。然后我记得,伊夫·圣·朗洛也随之展示了天蓝色的军服系列,很快,天蓝色就出现在随后的八个设计师的发布会里。然后,它就风行于全世界各大高级卖场,最后大面积地流行到街头,甚至在那些肮脏的拾荒者的身上也可以看到。事实上,这种天蓝色,产生了上百万美元的利润和数不尽的工作机会,还有为之付出的难以计算的心血……你觉得你穿的这件衣服是你自己选择的,以为你的选择是在时尚产业之外,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你穿的衣服实际上就是这间屋子里的人,替你选的,就是从这一堆玩意儿里。”
这段话精确地展示了一小撮时尚界的高端人士是如何一步步地影响大众审美的。这足以昭示,当陈年以莽撞的言辞称LV、GUCCI不值那个价的时候,时尚圈人士为何愤怒。这不是谁看不起谁的问题,这纯属两个产业的逻辑。基于互联网诞生的凡客,它的“人民时尚”,更多地侧重于“人民”。从某种程度来讲,一旦是人民的,就是反时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