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上海到瑞金 (三)秘密通道

北风萧杀,海波汹涌。

一艘客货混装的小火轮沿着海岸线颠簸。

周恩来和交通员小广乘坐的这艘小火轮,一走就是几天几夜。这种小火轮只能沿着海岸线走,若在大海上航行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而且一路颠簸得很厉害。不过,乘坐这种船的一般都是些小商人,不容易引起警察和特务的注意,比较安全。他们俩上船以后,就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乘轮船渡海远行,在这以前周恩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在天津南开中学毕业以后,他于1917年9月登上东渡的轮船, 赴日本求学。临行前,他挥豪写下: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在日本求学期间, 他四处碰壁, 度过了一段孤寂苦闷的日子。1919年3月,得知南开学校创办大学部的消息后,毅然决定回国。在给同学临别赠言时,将自已十分喜爱的梁启超《自励》一诗题赠: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在接受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后,他于1920年11月7日由上海乘法国“波尔多斯”号邮船,再次飘洋过海,赴欧洲勤工俭学。次年春,经张申府、刘清扬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八个发起小组之一的巴黎共产主义小组。不久,他参加了中共旅欧支部的领导工作。1922年3月,在得知战友黄爱在长沙领导工人罢工时被湖南军阀杀害后,十分悲愤地写下:

壮烈的死,苟且的生。

贪生怕死,何如重死轻生!

没有耕耘,哪来收获?

没播革命的种子,却盼共产花开!

梦想赤色的旗儿飞扬,却不用血来染他,

天下哪有这类便宜事!坐着谈,何如起来行!

举起那黑铁的锄儿,开辟那未耕耘的土地;

种子散在人间,血儿滴在地上。

1924年7月下旬,他从法国启程,乘船由海路回国, 投身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浪潮中。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小火轮疲惫地驶入汕头港。汕头,对周恩来来说并不陌生。四年前的9月24日,他率领南昌起义部队进驻汕头,准备开往海陆丰与当地农民武装会合,组建工农革命军。在26日召开的中共南方局会议上,他被指定负责处理起义军一切事宜。28日,国民党军在“飞鹰”号军舰的炮火掩护下,在这里强行登陆,袭击起义军,他亲自指挥战斗,将敌击退。故地重游,往事历历在目,内心感慨颇多。

一上码头,周恩来就注意到有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装着在人群中接客或无所事事徘徊的样子,目光却向走上码头的旅客睃来睃去。他和小广从容不迫地与他们交臂而过,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生意人打扮的青年,与小广打了招呼。小广与那青年细声交谈了几句话后,把他介绍给周恩来,那是中共汕头地下交通站站长小陈。周恩来就跟着小陈来到了早已安排好的金陵旅社。

金陵旅社是汕头最大的旅社,客人很多。在旅社大厅,周恩来趁小陈排队办住宿手续时,注意观察了一下周身的情况。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大照片上,那是1925年汕头市各界欢迎黄埔学生军大会的合影,其中就有时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他。他双眉一皱,抓住身旁小广的手,让小广去把小陈叫过来。

周恩来先走了出来。在门口外,小陈和小广疑惑地追上来。周恩来严肃地说:“这里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吧。”

小陈说:“这旅社的老板跟我熟,不会有问题的。”

周恩来说:“听我的,我们换个地方住。”

小陈就把周恩来和小广带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街,住进一家不显眼的旅社。其实这是当地国民党驻军的最高长官、独立师师长张瑞贵秘密开设的旅社,住宿的旅客不多,倒比较安全。把周恩来和小广安顿好,小陈就出去了。不到半个钟头,他把负责从汕头护送周恩来到大埔的地下交通员小萧带来了。这是一个长着一双机智明亮的大眼睛的精悍的小伙子。把周恩来送到这里,小广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小萧把周恩来安排在二楼一间窗户对着后院的房间。后院不大,有一条弄堂通往另一条小巷,那里是一片零乱嘈杂的贫民居住区。一旦有情况,退到贫民区比较容易隐蔽。楼前面的小街,有几家铺面是交通站的耳目,一有行迹可疑的人进入小街,马上有人向交通站通风报信。

周恩来顾不上休息,向小萧了解了四周围的环境情况后,又叫小萧把秘密联络图拿来,查看下一站的线路。

从上海通往江西中央苏区的这条秘密通道,是由周恩来亲自主持建立的。这年的1月31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上,他报告了所主持建立的从上海—香港—汕头—大埔—永定—江西中央苏区的地下交通线。3月4日,中央决定凡派往中央苏区的人,统由周恩来和时任中央组织部长的康生负责安排。从此后,从上海前往江西中央苏区的领导人,都是走这条秘密通道。

在汕头城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周恩来化妆成一个画像先生,小萧化妆成画像先生的徒弟,踏上了征程。下一站,要乘火车到潮安。

车厢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谈生意的,贩卖小商品的,唱粤剧的,耍猴的,议论时局的……。

周恩来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看报纸了。这些报纸是坐在对面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带来的。在他看报纸时,坐在他身边的小萧一直警惕地观察四周围的动静。

这几张报纸对周恩来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从这些报纸上,他得知蒋介石由于国民党内部矛盾激化,已于12月15日通电下野。下野之前,蒋介石为了卷土重来,作了各种准备:一是调兵遣将,把自已的亲信安插到各重要省府、国民党中央机构、军事部门,控制中枢;二是暗中指使宋子文在辞去财政部长的同时,拿走财政部重要档案,遣散部内科长以上职员,给新政府设下财政陷阱;三是成立假民意机关,抢过一面抗日救国旗帜,以便以在野身份继续推行他的独裁统治;四是策划黄埔生组织特务机构,为其再次上台进行秘密活动,保卫其独裁地位;五是下令杀了第三党领袖邓演达和第10军军长王天培,一为泄愤,二为儆猴。

“先生,你说蒋介石这次下野,会不会像四年前那次一样,是在玩弄以退为进的把戏?”坐在对面那个戴眼镜的人问周恩来。

周恩来愣了一下,没想到戴眼镜的人会跟自已聊这样的话题。他向对方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先生,我一个手艺人,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

“你不是一直在看报纸吗?”戴眼镜的人又问。

“我不过是随意浏览一下。”周恩来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感兴趣的,是这上面的广告。”说着,就将目光集中到报纸的广告栏上。

戴眼镜的人没趣地吁了口气,又摊开报纸来看。他看了没几分钟,又禁不住对周恩来说:“如果蒋介石真的还乡归田,为什么在下野前,把江苏、江西、浙江几个重要省份的政府主席都换成自已的亲信呢?还有,蒋通电下野后,汪精卫和胡汉民都称病不出,一个呆在上海,一个呆在广州。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周恩来装作惑然不解的样子,望着戴眼镜的人不吭声。

戴眼镜的人见周恩来听天书似的,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无懊丧地说:“唉,你一个画像的,我跟你说蒋介石干什么呢?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周恩来对戴眼镜的人笑了笑,做出一副对政治无知而冷漠的神态。戴眼镜的人怎么会想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画像先生”, 曾经与蒋介石是同在一条壕沟并肩战斗的同志,现在又是被蒋介石悬赏通缉的“共匪首领”!

1923年初,作为中共旅欧总支部负责人的周恩来,受组织委托在法国巴黎从事国共合作。因协助国民党特派员王京歧筹建国民党旅欧支部成绩斐然,他被孙中山委任为国民党巴黎分部筹备员;次年初,他又建立了国民党巴黎通讯处,其卓越才能引起孙中山和廖仲恺的瞩目。不久,时兼黄埔军校党代表的廖仲恺与中共有关部门协商后,请周恩来的老朋友张申府写信并汇款到巴黎,特邀周恩来回国参加黄埔军校工作。是年秋,周恩来从法国返回广州,任黄埔军校总政治教官,开始与校长蒋介石共事。

11月初,孙中山为挽救黄埔军校的政治危机,经与中共中央和苏联顾问商定,任周恩来为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以后,东征讨伐陈炯明,周恩来和蒋介石携手率军奋勇杀敌。黄埔军校学生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时,蒋介石任军长,周恩来被任命为第一军政治部主任兼第一师党代表,师长是何应钦。

第二年1月下旬,周恩来又被任命为第一军副党代表,党代表是汪精卫。中山舰事件后,为顾全国共合作大局,周恩来率领共产党人退出第一军和黄埔军校。不久,遵照中共中央指示,受蒋介石委托,他在广州大佛寺举办“高级政治训练班”,把退出来的共产党员和其他政治工作人员编进该班学习,为北伐战争培养人才。在训练班开学典礼上,蒋介石发表演说:“撤回政工人员虽然是一件不幸的事,但是我很诚实地承认我的错误,将来的罪过应归于我一个人身上。”

为配合北伐军解放上海,1926年12月,已任中共中央军委委员的周恩来秘密从广州乘船到上海,担任中共上海区军委书记,策划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次年3 月,起义开始,周恩来任起义总指挥,率三千名工人武装经过两天一夜的鏖战,取得上海第三次工人武 装起义的胜利,解放了除租界以外的整个上海。

然而,北伐军进入上海后,等待共产党人和工人武装的却是屠刀。

4月12日,蒋介石公开叛变革命,对共产党人和工人武装大开杀戒,整个上海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周恩来几经波折,历尽艰险,幸免于难。蒋介石悬赏八万大洋买周恩来的头颅。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这两位曾经在一条壕沟里并肩战斗的战友,开始在战场上斗智斗勇,以输赢见分晓了。

火车到了潮安后,周恩来和小萧换乘轮船,溯韩江而上。在大埔,他们又连夜换乘小木船。几个人悄然躲在船舱里,拉上船篷。船工一撑篙,小船在江心乘风破浪,一路颠簸摇晃。从船篷的缝隙往河岸望去,时而见国民党军队频频活动,时而见战争留下的残亘断壁,时而见人们逃避战乱留下的荒无人烟的村落……船到清溪上岸时,天刚蒙蒙亮,河边浓雾弥漫,十米开外都看不见人影。他们一上岸,就有人叫小萧。小萧走过去,跟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人交谈了几句,就回头叫周恩来跟那个人走。他们三个人走在前面,后面还有两三个人跟着。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四面环山,仅有水路通往外面。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周恩来才注意到,那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很面熟,这才想起来,是大埔交通站的站长小卢。三个月前,小卢曾到上海向他汇报护送中央领导人的准备情况。小卢说只知道来了中央领导,没想到是周恩来!他欣悦地说:“伍豪同志,您这身打扮,刚才在河边我还认不出来哩!”

周恩来说:“要叫你一眼就认出来,我也到不了你这了!”听周恩来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小萧把周恩来送到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分手时,周恩来吩咐他要保持警惕,不能让交通站被敌人破坏。见小萧还拎着扮画像先生用的那只小木箱,他说:“下次再护送别的同志,可别又扮成画像先生了。”

从这里进入中央苏区,要通过国民党军队的封锁线。这段路只能在夜间行走,白天隐蔽休息。而且,只能走小路走山路,不能走大路。这是这条秘密通道全程关键的一段路了。闯过了这一关,即可顺利进入中央苏区。

天黑的时候,小卢率领五个全副武装、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护送周恩来上路。这几个小伙子,每人身上都带有两条枪,一条步枪,一支驳壳枪,腰带上插满了子弹和手榴弹。看上去英姿勃发,威武豪爽。

夜空漆黑一片,没有一点星光。北风刮得很猛,刺骨的寒冷。

他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山道,向山上爬去。为防止被国民党军队发现,只有在经过有树林掩护的路段才使用手电筒,没有树林的路段只能摸黑前进。翻过了一座大山,前面有一片平地,远远就可看见,夜幕下有几点灯火在闪烁,那是国民党军队的碉堡。他们绕过山脚下的树林,沿着杂草丛生,根本就没有路的小河边走。在比人还高的杂草中走了不久,前面横过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如果沿河边绕到山的另一头,那里有国民党军队的岗楼,无法通过,只能爬过这座山。

这座山又高又陡,一条路都没有。大概是料到这不是人所能爬上去的地方,所以,国民党军队没有在山上设立岗哨。国民党军队认为过不去的地方,正是这条秘密通道所要经过的。这是周恩来有生以来头一次爬这么险峻的山。为安全起见,小卢早预备了一根绳子,一头捆在自已腰间,一头绑在周的身上。另外的五个小伙子,一个在前面开路,一个殿后,其余三个紧随周身后,寸步不离。这山哪里是人爬的啊!他们攀藤附葛,爬上陡峭的崖壁,一步一步往上登攀。登上山顶,翻下山时,也是紧贴着岩缝,抓着树根藤蔓,一步一步往下吊。

山下是一片大树林。越过树林,前面又横过一条河。枯水期河水不算深,最深处也不过一米多。但在这样的严酷寒冬,涉水过河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小卢脱掉长裤,下河试探水深。他很快地走到河中央,急转回身,冷得牙齿直打战。小卢说水太冷,要背周恩来过河。周恩来说自己在东北生活多年,那冰天雪地才叫冷哩。小卢还想背周恩来,当他转过身去时,周恩来已经脱下长裤下水了。河水的确很冷,几个人两脚陷在刺骨的冷水里,身子都发颤得厉害。由于水太冷,大家都急着过河,到了对岸,短裤都弄湿了。小卢想在河岸边烤烤火再走,周恩来忙穿长裤,说还是趁早赶路。

前面是一片荒坡,坡上长满荆棘。那羊肠小道平时只有狩猎和挖中草药的人才走的。起初,还可以打手电筒看路,翻过两道坡后,接近了国民党军队的碉堡,又得摸 黑走了。在前面开路的两个人,经常撞上荆棘丛, 脸和衣服都被划破了。

翻过了几道长坡,迎面又有一条河。沿着一条小路过去,有一条独木桥。当他们走近独木桥时,看见桥头的一块平地上有火光。他们赶紧隐蔽在路边的草丛里,派一个人到前面去侦察。十几分钟后,那人回来报告,说有二十多个民团官兵出来打猎,正在桥头燃起篝火烧烤聚餐。 有人说就几个民团,可以冲过去。小卢不同意,他们是来护送中央首长的,不是来打民团的。周恩来问小卢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小卢说没有桥过河,而那条河比刚过的那条河的水更深。周恩来说涉水过去。

他们从蒿草丛绕过去,来到了河边。这时,寒风似乎刮得更猛 了,河边的树枝摇来摆去,吱吱作响。小卢他们正迟疑, 周恩来已 经脱去衣服,将衣服和行李包顶在头上,跳下河去。 小卢他们见状,急脱衣服,随周涉水过河。河中央,水深齐腰。几个人冷得身子直 打哆嗦,摇摇晃晃, 也象河边被风吹的小树。上了岸,个个几乎 要冻僵,没有人说出话来了。

他们穿好衣服,准备赶路时,天已拂晓。

第一个夜晚的路程就这样走完了。

周恩来问小卢:“按这样的速度,我们还要走几个夜晚?”

小卢说:“还要走十几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