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立求援,韦昌辉逢石达开
石达开夫妇当晚留宣娇在家中住了下来。新结拜的姐妹俩抵足而眠,絮絮不绝地轻声笑启少女们心底的芳扉。次日正是九月初一日,北山数百名拜上帝会会员一大早就赶到那帮村来举行“拜会”,达开邀宣娇一同参加,首先向会员们介绍:“这位同胞姐妹是真主的表妹,特地来向大家宣布一件大喜事!”
众人兴奋地高呼:“天父上帝万岁!天兄耶稣亦万岁!真主与我们同在!”
宣娇高兴地向众人挥手喊道:“多谢诸位兄弟姐妹,我要告诉你们,我们最受尊敬的布道师冯先生战胜了妖蛇财主恶绅的诬告,由浔州府台和桂平知县判定无罪,已经平安出狱了。”
众人又发狂了般蹦腾踊跃高喊:“天父天兄佑我冯先生斩尽妖魔,为民除害!”
于是齐唱赞美诗:“上帝佑吾万民!”
奇石墟的会员平日受刘大斗的欺凌最深,此时纷纷攘臂呼道:“刘大斗欺人太甚,说是一旦冯先生定罪,就要把我们拜上帝会信徒一个个抓进监牢。现在冯先生无罪出狱了,我们何不将大队人马开到奇石墟去责问刘妖魔,将他送进县牢,治他个造谣恫吓的罪!”
有人喊好,有人却道:“官官相护,刘大斗还不是前衙进,后衙出,不伤一根毫毛!不如当场一顿痛打,捣毁他的臭窝,让他血流满地,心痛一辈子!”
众会员赛如发了疯,憋了好久好久的气,恨不得一鼓脑儿都向刘垂道的头上泼去,脚步纷杂,都喊“走,走,上奇石墟去斗刘妖!”
忽听得一声断喝:“站住!”声音不响,却如惊雷猛炸,震慑得人人屏息静气,脚步儿像钉住似地,原地死死吸住了脚下的黄土地,谁也不敢挪动半步!又好似大将军登台发下了号令,旌旗一扬,万众肃立,仿佛天也屏气,地也无声,天地万物都在静听石大将军的将令!
达开幽幽的悲愤的语声似从万山深谷游丝般穿隙越涧却又沉重得如同万千斤重的岩石传到众信徒的耳中,压上他们的心头,“拜上帝会的信徒们,皇上帝怜悯华夏神州遭劫,派他的第二位爱子,耶稣之弟降凡斩妖救民,一切妖魔鬼怪不甘死亡,都在作临死前的反扑,不论他们怎样使尽阴谋诡计,他们终是注定要被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消除掉的,冯先生不是出狱了吗?这就是皇皇上帝发大威力给我们后生小子的昭示,我们应该感激天父,赞美天父,为冯先生祝福。可是胜利还刚刚开头,有些兄弟就忘了入会时发誓遵守的《天条十款》,忘了我们拜上帝会的严明纪律——一切行动都要服从头目的指挥!受教主的重任,我石达开就是贵县拜上帝会的大头目,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独自行动。可是刚才你们做了什么糊涂的事!你们想想,去把刘垂道打一顿出气,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或者是没完没了的互相械斗,就像打冤家一样,也许打了几辈子也不会有个结果。或者给妖魔劣绅告状的藉口,搬了官兵来抓人。不!我不允许这样盲目行动!我们拜上帝会自有远大的目标。我们奉天父天兄和真主之命,尽力扩大会员,团练闹他们的,我们传我们的教,扩大我们的声势,终有一天我们的力量可以壮大到压倒一切,拯救全县、全府、全省乃至全中国,刘垂道算什么!不过是一条癞皮狗,不在我们的眼中,暂时放他一放,以后时机到来,我们一踩足就能将他踏扁。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小的地方要忍才能成大事,我跟你们讲了许多次,怎么今天你们还想随意行动!”
在达开锐厉目光的凛凛神威面前,犯了过错的一些会员低下了头表示惭愧。达开继续道:“我们要有严明的纪律,不然,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如同一盘散沙,还能成大事?我们农民吃亏的就在不能团聚成一股力量,而拜上帝会则由天父天兄和真主授给我们一种神力,使我们紧紧凝聚在一起,穷苦百姓就不怕别人的欺侮了。今天有些兄弟不守纪律,犯了天条,初次从宽处分,都跪到会旗下面去忏悔,保证下次决不再犯!”
忏悔过后,达开又道:“冯先生在狱中受尽折磨,得了一场大病,现在暂时回到广东家乡养病,病好了就会和真主一块儿回广西来的。刘垂道这次败在我们手中,不会甘心,一定还要造谣生事,胡说八道,你们回去后,可以分头转告今天不曾来的乡亲们,让大家明白,团练如果造谣,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
这一着棋果然被达开料中了,刘垂道后来命各村团练散布谣言,说是拜上帝会被官府禁止了,姓冯的也被押回原籍管束。幸亏拜上帝会会员事先心中有了底,士气不曾受到沮丧,把团练的谣言都一个个批驳得灰溜溜的烟消云散。贵县拜上帝会由于石达开的努力,终于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坚持下来了。
当时“拜会”散去,外甥贵生收下会旗交给姑妈春娥带回屋里去了。宣娇埋怨道:“达哥,你也太小心了,大伙儿要去挫挫刘大斗的威风,就让他们去闹一闹又何妨。”
达开正色道:“宣妹,别人急躁糊涂犹可说,你是会中的骨干,是我的好帮手,应该想得周到些,弥补我疏漏的地方,怎么也跟着别人起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明白了。三国时诸葛亮北出祁山,向魏国的主帅司马懿挑战,准备得了胜仗就进攻长安,谁知司马懿只守不战,诸葛亮派人送一幅女人的头巾给司马懿以羞辱他,当时魏国的将军们耐不住了,都劝主帅出兵,不可受辱,可是司马懿却忍受了,他料定蜀道艰险,粮草转运困难,诸葛亮粮草接济不上,必定不战而退,后来诸葛亮死在五丈原,果然不曾前进一尺就退兵了。司马懿用兵胜过诸葛亮,这在孙子兵法上叫做‘不战而胜’。兵书上说:‘凡用兵之法,百战百胜,不算希罕,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最好的。’(“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对付刘大斗这种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可以在将来不战而胜的,何必现在闹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呢?”
宣娇听得出神,用爱慕的眼光望着达开道:“达哥肚子里有这么多学问,将来带兵一定能打胜仗!”
达开笑道:“治国平天下的学问都在我的腹中哩,何止是带兵打仗!”
宣娇忽然叹了一口气,达开疑惑道:“宣妹怎么啦?”宣娇脸一红,眼中几乎浮上感伤的泪花,这么好的如意郎君,却无福享受!她急忙止住泪水,掉头向屋里走去,说道:“达哥,我该回去了!”
转眼秋尽冬逝,道光二十九年的春天来临了。这是一场掀天动地大风暴的前夕,一切促成这场大风暴的因素都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暗地潜流涌动。三月中,冯云山托民信局带信给赐谷村黄为政,说是:“病躯渐愈,但思念众多兄弟姐妹,特别是紫荆山区,不知近况如何。深恐数载心血,付诸东流,盼弟等得便前往山中探望,并函告究竟,以慰长想。”
达开正与宣娇及黄家子弟去县城东南各村镇巡视归来,读了云山的信,说道:“紫荆山是拜上帝会的发祥地,这个阵地不能丢,我也正想去和杨秀清、萧朝贵取得联络,有了云山哥的信,进山就更方便了,否则还以为我们是衙门中的捕快去探听山中虚实哩。”
为政道:“很好,我们一块儿去吧,此去水路多,不用骑马了,步行到县城换船,可以经过浔州府城直下大黄江口,那边有个市镇,名唤新墟,是个水陆大码头,广东人也有很多来做买卖的,新墟西边几里路就是紫荆山的门户金田村,可惜紫荆山不曾去过,又且山势险要,路径陡窄难行,且到了金田村再找人带路吧。”
宣娇道:“路在脚下,有什么为难的,我陪你们一起去,包管不会迷路。”
为政道:“妹子又要胡来了,此去深山,食无食处,住无住处,八成是风餐露宿;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多有不便,还是留在家中,说不定有各方来人来信,也好有人接待。”
宣娇噘起嘴道:“人家花木兰女扮男装还从军打仗哩,我进山去看看都不行?大哥也忒小看人了!你若不让我去,我就一个人去,你走你们的,我走我的,看谁先找到杨秀清。”
为政没奈何,只得和达开商量道:“我这个妹子,志比天高,可惜投错了个女胎,定是送子观音送错了门户了。她既要去,没人阻拦得住,就让她去吧。”
达开瞅着宣娇笑道:“宣妹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就一块儿去吧,一路上我会保护好她的。”
宣娇撇撇嘴道:“我带上防身宝剑,到时候看我的武艺吧,谁要你保护,你把我当作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三人次日一早束扎妥当,略带了些路费干粮,乘那朦朦曙色,迈步上路。日高时分到了贵县县城,并不耽搁,立即在水码头搭上去西江的班船。三百来里水路,滩多水急,好在船主人久走西江,熟悉每一块礁石,在险滩处亲自掌舵吆喝“左舵,右舵!”如临大敌,把一座笨重的客船使唤得像一条轻柔柔的水蛇似的,在众多礁石中绕来绕去。过了一重又一重险关,然后抹去一身大汗,换上徒弟掌舵,去船头吸着旱烟管歇息了。
傍晚时分,船抵大黄江口的新墟。三人舍船上岸,找了一家前带茶馆的干净客店住下,达开询问店伙计,可识得去紫荆山的路径?伙计道:“紫荆山是个穷山窝,山势又险,很少有人进山,小人也不曾去过,只知南山口离金田村不远,客官到了金田村再问吧。有时山中有烧炭工挑了紫草木炭下山来镇上贩卖,客官明儿到街上找找,等他们卖完了木炭带路进山就更省事了。”
次日早晨,三人用过早饭,在茶馆找了靠街的座头,泡了一壶茶,等待紫荆山烧炭工下山来。可是这天偏偏无人卖炭。三人扫兴,正欲付了茶钱,去金田村问路,忽见五六名头扎黑布,身穿灰布行褂的官兵,扛了长矛,胸前圆形标志内印上“大黄江巡检司”六个大字,押了一位身穿团寿绸袍和玄缎马褂的老乡绅,从金田村方向过来进了新墟镇,迳自带进了茶馆斜对面的巡检司衙门。巡检是县里的从九品官,是清代正从十八品官中最低级的官员,犹如唐宋管治安的县尉,他的职务是“掌捕盗贼,诘奸宄,凡州县关津险要则置。”大黄江口的新墟正是控山临江的交通要隘,县城远在六七十里之外,所以设了这所巡检司,负责一方治安。
那位乡绅被押进衙门时,茶客们都惊异地纷纷拥到店门口去观看,七嘴八舌议论道:“怪,金田村韦老先生年高德劭,可算是个大财主,怎么也给抓起来了。”猜了好一会,也不知犯了什么罪,一个瘦长个子茶客道:“我认识巡检司的文书,我去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瘦长个子从拥挤在衙门口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像个得胜将军似地,得意地回到茶馆说道:“嘿嘿,韦老先生要破财了,巡检老爷罚他三百两银子,老先生说是冤枉,只肯出一百两,说来说去,哪里顶得过巡检老爷!不缴银子就不放人,老先生无奈,只得差人回去取银子了。”
茶客们道:“哈,你这个探事的,讲了半天,韦老先生究竟为了什么事吃冤枉,也不曾弄清楚。”
“清楚,怎么不清楚!”瘦长个子争辩道,“这位韦元玠老先生,也是我们僮族,家有良田五六百亩,真个是万贯家财。可是有财无势,他的儿子韦正,号昌辉,读过几年书,却是秀才也不曾到手,常受同村乡绅秀才的欺侮。韦老先生平时省吃俭用,这时发了狠,花钱为韦正捐了个监生,指望他考举人,成进士,扬眉吐气。大概也忒高兴了,捐了监生之后,就在门楣上挂了一块‘成均进士第’的匾额,不料被冤家悄悄磨去‘成均’二字,涂上红漆,然后来到巡检衙门告发。巡检老爷乘机敲他一记,说他蔑视朝庭,妄称进士,不但破了财,还丢了脸,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为政听了道:“什么叫‘成均进士’?”
达开道:“似通非通,我也不懂,不过才捐了个监生,就挂什么进士匾来炫耀乡里,看来也不是个安分之徒,不值得同情。时光不早了,怎么还没有卖炭的出来?”宣娇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道:“听人说,今天恐怕不会有卖炭的出来了,不如就动身去金田村问路吧。”
店伙计道:“金田村的韦老先生等银子送来就要回村,他是个热心人,你们等一会儿和他们一起走吧,他一定会派人给你们指点路程。”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蹄声哒哒,两匹马如飞来到巡检衙门门前,马上一主一仆,主人二十五六年纪,中等个儿,白净面皮,绸袍坎肩,瓜皮小帽,他正是韦昌辉。仆人背了个大包袱,里面大概就是那三百两银子了。主仆下马之后,从人群中挤进衙门去了,过了不多一会,扶了韦老先生出来,昌辉道:“家中轿子就要到了,且到茶馆去歇会儿吧。”
店伙计赶紧张罗了一副座头请韦氏父子坐了,又泡了一壶上等好茶,摆了两碟瓜子花生,掌柜的亲自上来招呼道:“老太爷和大先生辛苦了,今天的茶点算是小店孝敬的,为老先生压惊。”
韦元玠长叹一声道:“难为掌柜的,多谢了!”
邻座熟悉的朋友纷纷过来和韦氏父子打招呼,为他们抱屈,老人默默不语,韦昌辉狭长的脸上透着十二分精明,虽受了极大的屈辱,却丝毫不露于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不过稍稍误会罢了,会讲得清楚的,乡邻还是乡邻,朋友还是朋友,鄙人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引起了一阵阵慨叹和敬佩,韦府的轿班抬了一顶蓝布竹轿停到了茶馆门前,韦昌辉扶老太爷站了起来,准备上轿。店伙计引达开等来到昌辉身边,说道:“大先生,这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要到紫荆山去,不认得路,相烦府上指引一二。”
昌辉诧异地瞅向达开一行,男的长袍小帽,都是读书人装束,女的长得十分俊俏,也是富家小姐模样,不知为什么打听去紫荆山的路,紫荆山可是个穷窝窝,听说有人在宣传拜上帝教,莫非……?他又细细打量达开和为政,心中暗暗思忖:“莫非传教的就是他们几个,因为山中穷烧炭的岂能懂得‘上帝’是张三还是李四?必是外边进去的,可是他们既是传教的,怎么不认得进山的路?或是传教者的朋友吧?”他过去听说有人在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宣传拜上帝教,曾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那是穷汉们在胡闹,后来听说拜上帝会的市面做得大了,从桂平到贵县都有人在信教,便不免有些惊异。今天受了村中冤家的捉弄,勾起了往日所受的种种欺辱,渴望报复,他自己人单势孤,斗不过人家,何不把拜上帝会这股势力拉过来,为自己报仇雪恨。
就这么刹那之间,韦昌辉的主意已定,立刻满脸笑容,拱手向达开他们招呼道:“鄙人韦昌辉向来好客,今日初交,一见如故,我们结伴同行吧,可是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为政和达开自报了姓氏,为政又指着宣娇说道:“这位是舍妹,家居无聊,拟往紫荆山一游,相烦指点路径。”
昌辉道:“好说,好说,可惜不曾多备马匹,就请黄小姐骑马,我们三人安步当车,且谈且行吧。”
于是韦老先生启轿当先,宣娇与韦仆骑马随后,昌辉陪为政、达开沿了浔江支流蔡村江缓缓西行,但见两岸丘陵缓缓起伏,蔗地,稻田,绿野纵横,一座座村落散居于树丛竹林之中。约行八里,便见莽莽群山挡住去路,昌辉指着形似犀牛的最高峰,说道:“此岭名唤犀牛岭,岭下的村庄便是金田村。岭后与紫荆山的风门坳遥遥相对,风门坳是紫荆山南边的门户,有一条紫水从山中流了出来,经过风门坳汇入蔡村江,所以要去紫荆山,必须沿了紫水从风门坳进山,别条路是没有的。”
达开道:“多谢韦君指点路径,请侍奉老先生进庄,弟等告辞了。”
昌辉笑道:“且慢,且慢,进紫荆山哪有这等容易,进了风门坳尚有十多里的悬崖峡谷。听得卖炭的人说,这十多里峡谷十分险要,十分难行。现在日已当午,恐怕走不出风门狭谷天就快黑了,还能去游山玩水?既至敝庄,也须让兄弟略尽地主之谊,今晚在舍间住上一宿,明天我觅个山里人给你们带路岂不是好?”
达开因韦家是个大地主,必不与拜上帝会友善,不想去韦家借宿,为政却已答应,说道:“达开兄弟,既然韦大先生一片热情,我们只得从命了。”
达开无奈,向韦正拱手道:“抱歉得很,打扰了!”
韦老先生的轿子一直抬进内院去了,宣娇在韦家门前下了马,也过来道:“达哥,常听得云山哥说金田村如何如何,今天到了这里,不可不细细一游。”
昌辉听了,微微一笑。达开见韦家宅第甚是气派,高大的灰色围墙一眼望不到头,房屋数进,门楼高耸,两扇黑漆大门兽环铜钉,金光灿灿,门掘上进士第匾额已经除去,空留下一片痕迹。门前有一座广场,场中央树了一根旗杆,上面悬了一幅“国子监生”的长旗,临风飘荡,似在向乡邻告诫:“此宅主人非同一般。”广场面临清澈见底的蔡村江,江底满是由紫水从紫荆山中冲积下来的鹅卵石,孩童们赤了脚在江中鹅石上戏水,从空旷的水面望过去,益发可见韦庄的显焕。
昌辉引三人进了庄门。门厅、轿厅一应俱全,门厅角落躺着那块惹祸的进士匾,“成均”二字显然已被凿去涂抹过了。昌辉怒向下人道:“快把它拿去烧了,还放在这里惹人生气!”
进二门第一进是一座宽大的三合院,向南一排大厅,高爽亮堂,雕花槅扇,十分精致,东西两列厢房,也坚实轩敞,宣娇赞道:“好像样的院子!”
昌辉叹道:“像样的堂屋,有钱就能办到,可是有钱无势,徒然受欺,宅舍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吩咐下人准备酒菜,然后邀达开等人进入客厅坐了,掩上门,郑重地说道:“敝村偏僻,而又人心险恶,少有至交。今日巧遇诸君,可算有缘,想留诸位在舍间盘桓数日,以尽地主之谊,不知肯赏光否?”
宣娇口快,说道:“不行,我们还要去紫荆山有事哩。”
昌辉正欲拿话试探,笑着道:“我看诸位不像是去山中游览,究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见告否?”
为政道:“既是观赏山景,又顺便探访两位朋友。”
昌辉笑道:“只怕是去寻访拜上帝会中的朋友吧?而且这两个朋友还不曾见过面。”
达开见昌辉不似恶意,又且躲闪不了,便爽快地说道:“不错,被你说对了,可是你怎么知道?”
昌辉大笑道:“如果是旧交,必定来过紫荆山,还用问路吗?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和拜上帝会的传教师冯先生很熟悉,是吗?”
达开等人益发惊异,达开道:“足下难道也认得冯先生?”
“不!”昌辉叹口气道,“我若早认得冯先生,也不致受人欺侮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你们能给我介绍吗?”
达开道:“先生为什么想找冯先生?”
昌辉道:“说来诸位也许不信,我韦昌辉今天可以剖心沥胆对天起誓,我诚心诚意要求加入拜上帝会,想求冯先生为我引荐。”
达开严肃地盯住韦昌辉道:“先生是一方财主,家道富厚,不知为什么想加入拜上帝会?”
昌辉激动地说道:“为什么?还用说吗?今天我家在新墟镇上所受的羞辱,你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吧,这还不过是我家许多年来所受欺辱陷害的一次。我家虽然有钱,可是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功名,又与官衙没有交情,再则又是僮族,打官司都吃亏。平常我都忍了,可是今天把我老父抓去,使我忍无可忍,不得不仰仗他人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寻拜上帝会的缘故。如果能够办到,我愿意拿出一大笔银子供给拜上帝会使用,请你们给我帮助。”昌辉说到后来已经泪水盈眶,哽咽不能成声了。
达开和为政兄妹都被感动了,然而达开想得深,这样一个大财主,今天因为受了欺侮而要求人会,日后会不会后悔而中途变心呢?正在沉思如何回答,韦家男仆忽然匆匆奔了进来,站在厅门外面喊道:“大先生,县里又派人来催缴粮赋了!”
“胡说!”昌辉勃然大怒,猛跳起来,拉开厅门大叫道,“去,去,告诉他们,我家的粮赋早已完过了,还来催什么粮,不是胡闹吗?”
“是啊,家人也跟他这么说,还是我押了谷子从水路进城的,是钱老大的船,可以证明。可是催粮的头儿要我家拿出粮单来。小的跟他说,那天完粮时人多口杂,我家谷子过了称进了仓,却不曾给完粮单,我当时问收粮大爷要粮单,他却板了脸,问我:‘谷子呢?’我说:‘早进了仓了。’他蛮不讲理,把我赶走。刚才我又说,我们家里明明白白完过粮的,我家大先生也上县里去过了,怎可再要我们缴一次粮?”
“那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粮单不算数,必得照缴,否则县大老爷动了怒,算你家抗粮处分,府上大先生就得吃官司了。”
昌辉满脸充血,发狂般挥着拳头向达开他们喊道:“各位看到了吧,这就是我韦昌辉现在过的日子!乡里欺侮我,县里坑害我,我曾经去县里求见知县大老爷,可是我没有功名,门上把名帖扔了出来。我又送了一份厚礼给县丞二太爷,礼收了,却还是派人来催粮,我现在要是手中有把刀,不是杀了我自己,就是杀了那个催粮的混蛋!”
达开也为昌辉所遭受的迫害感到震惊了,他同情地劝道:“昌辉兄,冷静下来,先塞些钱把催粮的衙役打发走,大丈夫能屈能伸,以你的身价,不可为这件小事毁掉自己。”
为政也劝道:“官场的事,确实叫人痛恨,然而又无可奈何,反正是破财消灾就是了,看开些吧。”
昌辉听从达开的劝告,稍稍冷静下来,吩咐仆人道:“去帐房支五两银子给县里催粮的,譬如是送瘟神吧,就说过些时有了空,大先生亲自去县城面商。”
仆人走了,昌辉道:“现在诸位大概可以明白,兄弟为什么急于要寻冯先生引我加入拜上帝会了吧?”
达开道:“吾兄处境令人同情,可惜冯先生回广东养病去了,稍等几个月才能见面。”
昌辉性急难忍,说道:“远水不救近火,我现在是度日如年啊。我想你们几位必定也是拜上帝会的人,就请你们收我入会吧。”
为政不敢作主,达开道:“吾兄不是一般信徒,你是个有声望的人,入会仪式应当格外隆重,由教主或是冯先生亲自给你主持洗礼。见到了我们,你已经踏进了拜上帝会的门槛,就耐心再等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