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渡河畔,石达开英雄末路
宣娇离世后一个月,苦难的咸丰皇帝奕詝在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于咸丰十一年七月病逝于热河避暑山庄,小皇子载淳继位,改元同治,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进入了同治时代。又六个月之后,翼王率领部下终于打出广西,进入四川东南的石砫厅(今石柱县),距长江南岸五十里,距重庆府亦只四百里,打下重庆,省会成都就无险可守了,时为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正月二十二日。
宣娇薨逝之后,清军进逼浔州,杀了“大成国”平浔王陈开,余部三万多人由大将李福猷率领投入翼王麾下,达开依靠这支生气勃勃的生力军,重新振作起来,面对清军的围攻,决定立即突围,杀出广西。他于八月初辞别大姐,率领四万多人的队伍离开贵县,兼程北上,途经柳州府融县浮石圩时,中了清军道员刘坤一(刘长佑族叔)的埋伏,受伤落马,清军上前擒拿,幸亏被侍卫亲兵抢救回营。九月十八日,经过融县东北的怀远县,进入清军防御薄弱的湖南西部,击败湘军席宝田、刘岳昭部,由南而北,直穿整个湘西,于十二年的大年初一到达湘鄂边境龙山县,经过五昼夜抢渡边界河酉水,进入湖北来凤境内,与石镇吉的部将曾广依部会合。广依在百色兵败后,率领镇吉余部数千人进入贵州,转战于川鄂边界一带,部队发展到了几万人,听说翼王出江北上,特地占领了来凤县城,一边休整,一边迎候翼王大军的到来。
翼王过河登岸,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曾广依部兵马,欣喜过望,广依跪迎在翼王足前,流泪道:“百色失利之后,与国宗失去联系,只得带领余部三千多人进入贵州,历尽艰险,侥幸保存了这支兵力,今天总算盼到了殿下,愿随殿下开疆辟土,万死不辞。”
翼王出了广西沿途不断扩充兵马,与曾广依部会师后,主力达到十多万人,声威壮大,又恢复了翼殿兵马的兴盛时期。翼王高兴地慰勉道:“广依,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百色蹉跎,不幸镇吉遇难,你能在艰险的环境中保存了国宗的这支人马,很不容易,也为我们入川开辟了道路,可喜得很,待我们在这里休整些日子就进川吧。”
广依将翼王与众大员迎入城中行馆住下,翼王询问川中清军防御情况,广依禀道:“殿下可惜来迟了两年,若在宝庆会战结束后就挺进四川,那时这里有李短鞑(即李永和)、蓝大顺等从云南入川的起义军几十万人,攻占了川南、川西许多城镇,并且分兵在川北、川东活动,妖军疲于奔命,决无阻拦殿下大军的力量。到了去年四月,大妖头骆秉章从湖南调到四川来做总督,用计分化了起义军,逐个击破,现在李、蓝他们连连挫败,退到川西嘉定府(今乐山地区)一小块地方,不可能给我们什么帮助了。”
翼王沉吟道:“是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可是当时宝庆周围妖军众多,必然拦堵,入川是不容易的。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四川的大门口了吗,来凤往西紧靠四川的酉阳州,抬腿就过去了。”
广依道:“现在不那么容易了,骆大妖头得悉殿下大军从广西沿了湘西北上,必然是冲着四川来的,而酉阳州首当其冲,已经调集一批绿营兵在酉阳、黔江一带布防,因为过了酉阳、彭水就是涪州(今涪陵),那里离重庆只有百把里路,就是四川的腹心地带了,大小妖头十分惊惶,殿下进川还得费些周折。”
这时张遂谋取出地理图摊在桌上,翼王看了,将手指从来凤向北直插湖北利川县境,然后转向正西,说道:“既然妖军在酉阳有备,我们避实击虚,就从来凤经咸丰、利川,进入西边的四川石砫厅,那里紧靠江边,渡江过去就是忠州丰都县,打它个措手不及,等到骆秉章发现,我们已经翻山越岭,旌旗直指成都了!”
众人都说是条好计,翼王下令道:“事不宜迟,也不要休整了,明天就全军北上!”
翼王挥师入川,果然不费力气就拿下了石砫城,问了当地百姓,说是:“城外不远有个渡口,名唤羊肚溪,属丰都县管辖,平时有渡船往来,听到大军来到,都拘集到北岸去了。”
翼王亲自带了文武僚佐前往羊肚溪察看,果见江水滚滚东流,却不见一艘船舶的影子,看那川江江面,虽处上游,仍很辽阔。翼王命人立刻从石砫通往丰都县城南岸的小河三江溪中征集了几十艘小船,派出精壮士卒,强渡北岸。无奈清军早有戒备,丰都城濒江而筑,驻扎了一队炮船,来往梭巡江面,炮轰太平军渡船,纵有一二艘上了北岸,兵少势寡,后援不断,也被北岸清兵包围杀害了。太平军强攻数日,不得渡江,翼王只得转而从陆路西上,进攻涪州,以取重庆。
太平军石达开部进入四川,震动了四川总督骆秉章,此人字籲门,是道光十二年进士,(比曾国藩还早了八年),做过侍讲学士,道光三十年就做了湖南巡抚,论资历和曾国藩同辈,论才干却平常,做湖南巡抚时,全仗自称“老亮”(诸葛亮)的幕僚左宗棠一力调度,人称“二抚台”。去年奉调为四川总督以平李永和、蓝大顺之乱,便又带了湘军将领刘蓉到成都来做幕僚,保荐他当了四川藩司。秉章年已七旬,年高气衰,更加倦于政事,刘蓉还只四十多岁,精力正旺,秉章一如在湖南时重任左宗棠,将四川制台衙门中一应军政事务都放手托付与刘蓉料理,名为藩司,实则也是个出谋定策的“二制台”。刘蓉与曾国藩同乡,又是儿女亲家(刘女嫁与国藩长子纪泽),湘军初期,刘蓉由办团练而领兵作战,咸丰五年因为胞弟刘蕃战死,送丧回乡,又丁父忧,一直不曾再出来从军。这回是骆秉章三顾茅庐把他请出来的。到了成都,刘蓉建议派人打入起义军中,用金钱官职分化离间,诱使李、蓝的部将唐友耕等叛降过来,大大削弱了起义军的实力。这次翼王刚从湖南进入湖北来凤,探马报到成都制台衙门,秉章惊惶焦急,立即召请刘蓉到签押房中商议。秉章道:“果然不出兄弟所料,石达开来了!此人在长毛军中最为凶悍,虽然在宝庆一战中碰得头破血流,大败而逃,几乎被刘坤一部活捉了,仍然不可小视。川江漫长,处处须防,稍不留意,便容易出漏子,前已下令沿江船只尽数拘往北岸,使长毛插翅难渡。我还在想,长毛纵然无船,可以自己打制新船,南岸江边如有堆存的木材,应该赶快运走,来不及抢运的,就放火烧掉。石达开既然进了川,决不肯轻易退兵,敌我决战事关川中大局,万一失误,川中百姓必遭蹂躏,通省文武将佐的顶戴前程也都遭殃了。兄弟年迈,诸事仰仗老哥统筹,若有紧急情况来不及请示看稿,你就以我的名义全权指挥。”
刘蓉拱手道:“多蒙籲公厚爱,事机紧迫,敬当从命,如今沿江船舶都已拘集北岸,石逆不得渡江,必然沿江西走,故今后制胜之道,一在以水师炮船巡江,陆师严守北岸,不使偷渡;二则速调陆师加强南岸诸城戒备,使攻城不下,继续沿江西走,然后觅一袋形阵地,北守南攻,聚而歼之,此一劳永逸之法也。”
秉章抚掌笑道:“妙,妙!石逆志在必得成都以成割据之势,犹如飞蛾投火,虽知火能烧身,仍往火光处扑去。他明知官军处处设防,决不肯舍而他往,总存侥幸之心,处处抢渡,以为或有成功之望,我们利用他这种愚蠢的心理,张网以待,必可有成。”
刘蓉也笑道:“籲公说得好,当今敌我形势,正可以‘飞蛾投火,张网以待。’八字来形容,不过这张网必须厚实严密,才能网住石达开这头凶悍咬人的大虫。现已飞调副将唐友耕驻守重庆,兼防涪州,此人是从李、蓝逆军中招降过来的,骁勇能战,让他先顶头阵,这只是网的一面,欲破石达开,这点兵力远远不够。还需咨请湘军和黔军、滇军前来助战,本省的兵勇团练也需开赴沿江布防,就是如此严密,这张网还有漏洞。”
“漏洞在哪里?”秉章惊问道。
刘蓉命文案上取来一幅四川全省地图,摊在炕几上与秉章一同观看,手指从石砫开始,沿江上移,从涪州、重庆、江津、合江,一直指向叙州府的宜宾县,说道:“这一带都是汉人居住地区,府县官比较得力,稍可放心。可是宜宾以上乃是川江上游的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沿江地方既有州县官府,也有土司辖地,土司贪财,如果得钱买放,就功亏一篑了。”
秉章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了川江上下,忽然笑道:“老哥考虑得很对,官军防守宜宾以下,足可无虞,石达开自从和洪逆分裂出走以后,兵力大不如前,穷途末路,决难冲过官军的阻挡,他在这一带无孔可入,不会死心,必然溯江而上,想通过土司属地,渡过江河支流,袭我成都后背,这倒是厉害的一着,幸亏老哥提醒。不过也有办法,土司贪财,就一手赏他重金,一手示之以威,若是放过石达开,就削去世袭领地,他们只能乖乖地听从我们的指挥了。”
刘蓉笑道:“籲公可谓洞察秋毫,石达开只能束手就擒了。”
秉章叹道:“这个石达开,是个人才,可惜投错了主子,他若仍在南京,决不致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这一走,两败俱伤,洪逆气数也快尽了。安庆已在去年八月克复,涤生兄(曾国藩)现在总督两江,督办四省军务,正准备以湘军围攻南京贼巢,建立新的江南大营,眼看平定逆乱,名标青史了。”
刘蓉笑道:“涤生兄虽然功绩不少,若无籲公在湖声的全力支持,决难成功,而且放走了石达开,还需籲公来收拾,若论本朝中兴功臣,籲公也是无须谦让的啊!”
两人都得意地纵声大笑了。
果不出秉章和刘蓉所料,翼王在羊肚溪渡江不成,转而沿江西上攻打涪州,清军唐友耕一军及由湖南入川的湘军刘岳昭部,和其他几支川黔兵勇陆续赶到涪州城下拼死抵御,太平军猛攻十天不能破城。翼王无奈,只得掉头攻打涪州与重庆之间的蔺市镇,不料唐、刘两军乘机渡江,由北岸抄在太平军之前,将重庆城防卫得严严实实,翼王无隙可乘,继续沿江西上寻觅渡江机会,却又被清军所逼,难以接近渡口。十万大军转战川滇黔交界处,意图迫使清军兵力分散,乘虚渡江,然而清军越战越多,云南、贵州都有援军前来助战。直至这一年的五六月间,太平军占领了叙州府的长宁县,北边不远就是府城宜宾以东六十里处的长江,翼王决定在这里发动第二次渡江作战,可是两支最大的清军唐友耕和刘岳昭部又赶来阻拦,双方激战了半个多月,未能如愿,这以后清军切断了李福猷和翼王主力的联系,集中兵力对付达开。
翼王于十月初五日进驻宜宾西南约七八十里处滨临横江的横江镇,宜宾以上直至青海玉树巴塘河口的这段长江名为金沙江,横江是金沙江南岸最后一条支流,发源于贵州威宁境内,水流湍急,春水上涨时期,从横江驾船入金沙江,瞬息之间可以直冲北岸,清军虽有炮船也无法阻挡。可是此时正是严冬枯水时期,险滩暴露,小船难以冲上北岸。翼王到了横江镇,见此处距金沙江边只有二十几里,是个理想的渡江地方,虽则水浅,仍决定进行第三次渡江战斗,在横江中征集了几十条小船,组成一支渡江突击队,他亲临两江交汇处向船上手执盾牌深通水性的勇士们讲话:“勇敢的弟兄们,天父上帝保佑你们,一往无前登上北岸去!上岸后立即接应大军北渡,那里距成都不过五百多里,打进成都之后,将授给你们每人‘检点’军衔,功高者封侯爵,并有赏金,以后你们将在四川过上天堂生活,胜利就在眼前,去吧!”
小船一艘艘鱼贯驶入长江,迅速分散开来,奋力划向北岸无人处冲去,快近岸边,忽然岸上众炮齐轰,无数清兵突然出现在岸坡上向小船开枪,滚木垒石齐下,小港中又窜出十几艘清军炮船,纷纷向小船开炮,小船无力还击,被打得七零八落,或沉或毁,不得登岸。船上勇士大半牺牲,翼王只得命令鸣锣收军,准备将小船改为炮艇,明日再战。不料大批清军又及时赶来拦击,切断了太平军渡江的去路,双方激战多日,相持不下。翼王愤愤地退兵横江镇以南二十余里的双龙场,挖壕筑垒,作长久打算,清军唐友耕、刘岳昭等部也踉踪而下,扼守横江两岸,阻止太平军北渡。
元宰张遂谋和大将赖裕新、曾广依劝翼王暂且退兵,遂谋道:“我军渡江,只能攻其无备,乘虚而渡,现在妖军防守如此严密,犯不着和他们相拼,他们有后援供应,我军则孤军深入。弹药粮食都感缺乏,不宜和妖军在这里久战,就是打赢了,北岸还有守军,江上有炮船,渡江仍很困难。”
翼王沉吟了好半晌,才恨恨地说道:“我岂不知孤军远道奔袭,只宜蹈虚乘隙,不宜强攻,然而三次渡江不成,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况且从宜宾往西不远折而向南的金沙江,沿岸悬崖湍流,就是渡过江去也是一片荒凉不毛之地,远离川中腹地,并非是我要去的地方。横江这一带离成都最近,是最理想的渡口,让弟兄们在这里过冬,并把李福猷召唤回来,等明年春水涨了,我还是要扫平这些妖军,再次渡江北上。”
遂谋等见翼王坚持,不敢再谏。此时四川总督骆秉章的军师刘蓉据报叙州府横江一线军情紧急,官军进攻了二十多日,伤亡惨重,太平军仍坚守不动。特此赶到宜宾,召见了清将唐友耕、刘岳昭等,听说石达开大兵屯驻双龙场,很有再度渡江的企图,便又拿出锦囊妙计,吩咐如此如此。唐友耕等回到横江后,便派人混入太平军内部,用官职金钱诱使一部份将领投降朝廷。这些叛将又献计说,翼王大营在双龙场,后山有一条秘密小径,并未设防,可以乘虚攻入,他们愿为内应,弄得好,可以活捉石达开。唐友耕等大喜,一面禀报刘蓉,一面准备偷袭。到了约定的十二月十二日黎明,清军从后山攻入太平军双龙场大营,叛将到处纵火鸣锣击鼓,呼喊:“官军打来了,不得了啦,快快投降逃命吧。”翼王大惊,慌忙命曾广依率兵抵敌,可是山前清军也已攻了进来,前后夹击,太平军大乱,赖裕新在慌乱中冒死率军阻击,终究军心已乱,全军溃败,翼王仓皇撤兵,由李福猷断路,向南奔驰四十里方才摆脱清军的追击,在横江上游燕子滩渡江进入云南昭通府境内。检点人马,损失一万多人,只剩下七八万人了,大将曾广依也在这次战役中为叛将杀害,翼王痛惜不止。
达开犹不死心,又派一支人马打回四川叙州府,不久就被清军击退,仍然回到云南。此时达开入川无望,又不甘心在云南久驻,徬徨苦闷,不知所从,为了搜罗粮食,不得不继续向南进军,以维持部队的生存。他们在昭通府城外遭到云南提督福升统带的滇军赶来堵击,太平军长期远途行军,且又饥饿疲劳,竟不能退敌破城,达开在坚城之下,愤懑忧虑,然又不肯承认失败,每日里愁思苦想,思索摆脱困境的良策。
这时又是一年的初春时节,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迎春花,和尚未开花枝叶翠绿的云南黄馨,灿烂夺目。达开在营外赏花解闷,不觉勾起了对于宣娇的回忆。今年已是太平天国十三年,宣娇归天已快两年了。她生前爱花,如看到满山黄艳艳的迎春花,该会多么欢喜。可是她看到我至今依然局促在云南东北角这块小小的穷山僻壤,仍然进不了四川,又会多么失望。他摘下几株迎春,在青山旷野之中仰天祝祷:“宣妹,我辜负了你的期望,转战两年,并未实现素志,望你在天之灵,保佑我化险为夷,顺利进入四川吧。”
他将迎春花投入一条小溪之中,含泪祝告道:“清清溪水,拜托你把这束鲜花带入长江,转入大大小小的江河溪谷,带入广西浔江,献到龙山脚下的宣娇墓前,说我石达开思念她,永远地思念她!”
达开热泪夺眶,坐在溪旁,看那溪水淙淙地把迎春花带向远方,怔怔地不觉发呆了。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忽听得侍卫轻声禀道:“殿下,有三名云南秀才等候在营门外求见。”
“他们有什么事吗?”
“说是有安邦定国大计献与殿下。”
达开起身回到设在一座民舍内的行营,见门外有三位老人长袍马褂,恭恭敬敬地向翼王一躬到地,说道:“昭通府生员谒见殿下。”
达开邀他们进门在客厅内坐了,问道:“先生等下顾,不知有何赐教?”一位银须拂胸的长者拱手道:“窃闻殿下自湘鄂入川,已经一年有余,尚在川滇黔三省交汇处徘徊,既然难以入川,不知何以不愿在云南境内开疆辟土,自帝其国,其故安在?”
达开道:“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四川为天府之国,占据四川可以立国,而且交通闭塞,以一丸泥塞栈道,又一铁链锁住夔门,妖军无法入侵。云南则不然,土地贫瘠不足以供养大军,而与四川、黔、桂交界,山虽险,但不如蜀道的易守难攻。四川邻近中原,得之足以号召四方,故自古为英雄豪杰割据之邦,云南则太偏僻,得之不足喜,非我所愿也。”
又一位鹤发扶杖的老者道:“殿下此言差矣,四川自汉以来,虽有公孙述,刘备、王建、孟知祥之辈乘中原动乱,窃据四川为帝,但地近中原,朝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一旦中原粗安,便遭灭国之祸,虽有天险,不能抵挡外来的侵犯,享国较长者亦不过三四十年。可云南远离中原,地方险僻,朝廷鞭长莫及,历来采取了羁縻的政策,汉晋时代为蛮荒之地,固不必说。唐玄宗以来,先封了云南王,然后有了南诏的国号,后称大理国,以迄于宋末,为朝廷所礼重,享国绵远,前后五百余年,岂是四川所可比拟。虽不如四川之富裕,但亦足以立国。大理时代,文化灿烂,可见一斑。今殿下已临云南,机遇天降,时不可失,草野之见,愿殿下深思。”
另一位骨格清奇的老翁拱手道:“即不论四川与云南两省何者宜于立国,就以两省现状而论,官军云集四川,殿下暂时不可能入川,何不先在云南立足,再图后举?本省有识志士痛恨朝廷腐败,仰慕殿下英雄盖世,渴望重见汉家衣冠,无异大旱之望云霓,望殿下勿使全省百姓失望!”
达开听了,感动地拱手道:“老先生博学鸿儒,忧国忧民之心,使学生深为钦佩,至于是入川还是留在云南,我当根据诸位的剀切之言,仔细考虑。”
三位老先生走了,张遂谋走了过来,说道:“殿下,这三位秀才的话很有见地,目前进川太难,不如就在云南找一块地方安顿下来,可进可退,这是上策。”
达开沉吟道:“他们的话确实代表了云南广大士民的肺腑之言,我正在想,就留在云南也可以。”
谁知第二天营门前又来了一位中年人,面团团蓄了两撇浓须,穿了蓝布长衫,戴一顶敝旧的瓜皮小帽,自称姓吴名崇儒,是乡间整师,求见翼王。他身后,还带了一个穿着黑布短衫裤瘦猴儿一般的跟班。翼王见此人虽是塾师,却气宇不凡,并无冬烘之气,且又带了跟班,甚是诧异,问道:“先生此来何事见教?”
吴崇儒道:“晚生此来,是为殿下献上一条入川的妙计。”
达开不信,淡淡地说道:“入川并非易事,吾已为此竭尽心力,不知阁下还有什么高见?”
崇儒道:“殿下可知道四川有条大渡河吗?”
“四川江水甚多,但除了长江和宜宾以西一小段金沙江可以渡江进入四川腹地外,其他支流小港都对我渡江无用,所以不曾细问。”
崇儒道:“可惜,可惜,晚生此来,就是献计从大渡河过河,直扑成都。”
“这里只有金沙江,大渡河在哪里?”
“要去大渡河,必得先过金沙江,经过宁远府(府城西昌)的越嵩(今越西县)、冕宁县境就到了。”
这时张遂谋知道有人献计去大渡河,急忙捧了地图进客厅来,喊道:“殿下,大渡河不能去!”于是将地图摊了开来,说道:“殿下,您瞧,我们此刻处在金沙江东岸的昭通府,必须走几百里路去江边找渡口,这并不难。可是过了金沙江,必须向北穿过八九百里荒无人烟的穷山险谷,又是土司领地,才能到达大渡河边。那些土司一向仇视汉人,见了我们大队人马,尤其疑忌,不可能放我们过去,即使过了河,又有八九百里路程才到得了成都,中间若有一处受了阻挡,就过不去。这是一块险地、绝地,万万去不得!”
翼王沉吟道:“出人意外的从大渡河出击成都,给妖军措手不及,不失为一着好棋,可是太偏远了,风险太大,不是容易能去得的。”
崇儒道:“殿下和大人不必忧虑,这些事情晚生都仔细考虑到了,我特地带来一个有用的人为殿下效力。”他指着那个黑衫汉子说道,“此人姓于行三,常到宁远府和大渡河一带做买卖,也常为当地土司经手贩运土产,很得他们信任,他也崇拜殿下,说您是汉人的救星。有他作为向导,定可安然抵达大渡河边。”
达开喜道:“于三,你常去大渡河,可知道沿途有无妖军驻防。”
于三垂手肃立禀道:“回殿下的话,此处昭通府去宁远,可在西南两百里外的米粮坝(即巧家厅)渡过金沙江,再向西一百四十里经白果湾向北行两百多里到西昌,从那里走越嵩大路到大渡河边的大树堡,路好走,是府县宫去成都的大道,免不了有官军驻扎,可是人数不多,若不走大道,则走冕宁小路,直到大渡河边的紫打地(今名安顺场)渡河。两条路都通过土司的领地,紫打地是番族松林土司王应元的领地,田坝则是夷族土司岭承恩的领地,小人跟他们都很熟,我去一说,包管让路。”
达开笑道:“听你这么说,去大渡河竟是十分轻易。”
于三禀道:“这条路,小人一年走上好几回,确实算不得艰难。”
“很好。”翼王向那人道,“你们先回去,待我们商量一下,明天此时来听回音。若是决定去时,大军人多,一个向导恐怕不够。”
崇儒道:“向导好办,于三认识当地土人,只须给些银子,找几百人都好办。”
崇儒带了于三走了,翼王笑道:“遂谋,你看去大渡河之事可行吗?”
遂谋仍然坚持道:“去不得!大渡河终是一块人迹罕至的险地,沿途无处筹粮,千里裹粮,能带几何?万一妖军阻拦,或是受了围困,粮食断绝,还能作战?我看这位来人不像塾师,那个于三尤其油滑,说不定是妖官指使来诱我们上钩的,岂不危险!”
翼王大笑道:“遂谋过虑了。昨日有三位秀才来劝我立国云南,今日又有塾师来献计经大渡河袭取成都,人心向我,毋须过虑。至于说险,履险境如平地,翻山越岭正是我太平军的本色,妖军以为大渡河那边太险了,非常人所能飞越,必定不作防备,我们就偏向那边去,出乎他们意料,才能攻其无备,顺利渡河,一旦渡过河去,成都就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遂谋摇头道:“殿下仍太乐观,大军一旦行动,难以长期保密,如果成都方面骆大妖头觉察到了,赶派大军前堵后攻,那时进退两难,不可不虑。”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以命福猷打着我的旗号,分兵伪装去川东南渡江的模样,以牵制妖军的主力,等我们到了大渡河边,他们再调兵已来不及了。”
达开不听遂谋劝阻,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由大将李福猷领兵两万人进入贵州然后向川东南酉阳州一带活动,以牵制清军;另以宰辅赖裕新统兵一万余人为前锋,渡过金沙江北趋大渡河,扫清沿路守兵,为大军开路,翼王自领本军四万人继进,向导于三等二百余人随军同行,先走大路,如大路阻塞则改走小路。
太平天国癸开(癸亥)十三年(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二月,赖裕新与李福猷分军先行,三月初四日,达开率军在米粮坝渡过金沙江向北挺进。
不幸正如张遂谋所料,那个来大营献计的吴崇儒,正是刘蓉手下一名幕僚,为了贪图功名,不惜冒了生命危险,奉命前来献渡江计,诱使翼王进入刘蓉在大渡河南岸紫打地布下的袋形阵地。该地北为大渡河,西为松林河,东为大渡河的另一条支流南丫河,又称老鸦漩,南为峻岭马鞍山,松林河西为土司王应允的领地,紫打地东南为土司岭承恩的领地,若是太平军一旦误入紫打地,三面河流,北有清军堵击,南为土司塞断来路,东西两边河流亦有土司布防,太平军就陷入绝地了。吴崇儒说动了翼王,兼程赶回成都向刘蓉报告,刘蓉虽则欢喜,但军情瞬息万变,不能深信。又听说贵州境内出现了石达开的旗号,正向川东南酉阳州移动,因此捉摸不定,反而派了唐友耕等军赶回重庆防备。及至二月底先接到大渡河北岸雅州府官员的喜报,说有长毛数千人自大树堡渡过大渡河向川西北而去,骆秉章和刘蓉大惊,石达开果然从大渡河这条路线而来,这几千人可能是他们的先锋部队,但不知为什么不等齐大队来袭成都,难道是被打散了的零星部队?正猜疑间,又接到宁远府越嵩厅同知周岐源和参将杨应刚的详细报告,才弄清楚是石达开部将赖裕新所部一万余人,渡过金沙江沿大路奔向大渡河,经官军于中所坝及白沙沟一带伏击,赖裕新被滚木垒石压死,残部突围至大树堡,用布匹连接船只搭为浮桥,渡河而去。骆、刘二人确定赖裕新是为石达开打前站,达开亦将向大渡河而来,于是急忙命令唐友耕调头,日夜兼程赶回大渡河北岸设防,又派遣得力官员迅速前往大渡河南岸,向大路沿途各地土司赠送银两礼物,命令各派士兵把守大路上所有关隘路卡,逼使太平军只能从小路走向紫打地。另又专派官员两名,向紫打地周围最关紧要的两个土司——王应元和岭承恩各馈赠白银一千两和马匹等各色礼物,晓以利害,务必各守领地不让太平军通过,将来所得长毛军中钱财概归他们所有,不然世袭领地就难保了。两人凛然遵命,不敢违抗。这两名官员又奉刘蓉之命,留在王应元、岭承恩家中监视其行动,以防被石达开收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便专等石达开来入圈套。
可叹翼王对赖裕新之死和清军的防御布置都毫无所知,他渡过金沙江,本打算循大路北上,可是处处关卡都被清军和土司堵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闯过了几处隘口,终于被悬崖恶岭之间的垒石滚木所阻,死伤了不少将士,委实无法再前进了,翼王敏感地觉察到清军已有戒备,唤来领路的于三,厉声问道:“于三,你说大路上妖军不多,怎么现在防守得如此严密,难道是你走漏风声,向妖军通风报信了吗?”
于三慌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怎敢,委实过去并没有这么多人防守,或许是赖将军先锋部队来到之后才引起官军注意的。”
“赖将军现在哪里?”
“小人不知,十九是从小路过去了,小人原说还是走小路妥当。”
达开与遂谋商量,此时退兵回去,心有不甘,又猜想赖裕新部一万多人,决不致败在区区防兵手下,也不会丢开大军,先行渡过大渡河去,大概也从小路上过去了。便命于三带路改从小路疾趋大渡河,既然清军已知太平军来到,必然处处设防,必须在清军防堵之前赶到紫打地。这边翼王的大军如飞蛾扑火,加速向大渡河前进,重庆府唐友耕的清军,也日夜兼程赶向紫打地对岸安庆坝张网以待,一个是一步步不知不觉走向最后埋葬四万大军的坟墓,另一个则是一步步兴高采烈迈向活捉石达开升官发财的福地。三月二十七日,太平军历尽艰险,终于通过了悬崖峭壁之间只有一人一马可过的天险“铁宰宰”隘口,傍着左边的一条湍急的小河,进入一片开阔的山间坡地。于三兴奋地说道:“殿下,到了,到了,这山叫马鞍山,这条小河叫松林河,王土官就住在对岸,这片坡地就是紫打地,再过去不远就望得见大渡河了。河岸边有一条小街住着二三百户人家。”
翼王大喜,便命部下就地扎营歇息,他带了随从张遂谋、曾什和等赶往大渡河畔,只见对岸空空荡荡,并无清兵,翼王仰天抚额道:“天助我也,毕竟可以渡河入川了。”
便命觅船渡河,士兵们沿岸寻去,竟不见一艘渡船,急唤于三,却不见了,达开知道有诈,遂谋派人分头去找,过了一会,有人来报:“眼见于三从松林河铁索桥上攀援到对岸去了,说是奉殿下之命去见土司,所以无人阻挡。”
达开跺足骂道:“这个于三,分明是奸细,快追!”
“殿下,那桥板被抽去了,只剩了铁练,桥对面有一群士兵带枪守着,难追。”
遂谋道:“殿下,不能等,我们自己扎船过河吧。”
达开怒气冲冲,命唤众将前来听令,一会儿,一名承宣带了一个老汉前来禀报:“殿下,好奇怪,街上家家户户空空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老汉。”
达开询问老汉,禀道:“三天前,土司王老爷下了命令,全村的人都得带了粮食搬过松林河去躲一阵,一颗粮食也不许留给大军,老汉有病,不愿远走,才悄悄隐藏了起来。殿下,这里三面是河,除了大渡河和松林河,东边十几里处还有一条南丫河,滩险水急,说是乌鸦也飞不过去,又称老鸦漩,这可是块绝地啊,谁把你们带到这块绝地来了?不要渡河了,快快退兵逃命要紧,西边松林河的铁索桥拆去了,东边南丫河上现有一座凉桥,桥那边也有土官岭老爷手下的士兵把守着,若是把铁宰宰那座关口再一堵,你们插翅也飞不出去了。渡河的船被王老爷拘走了,眼看对岸官军早晚就到,来不及渡河了,阿弥陀佛,快走吧,老汉信佛,不忍心见大军这么多人困在这个地方受罪啊,一颗粮食没有,就是饿也要饿死了。”
达开与遂谋默默相视,达开命人赏了老汉几两银子,让他回去。
达开虽处绝境而志气不衰,恨恨地说道:“可恶,可恶!我们果然中计了,既已到此,岂可轻言退兵,我军从金田誓师以来,碰到了多少危险,也遇到过妖军多少次围困,眼看绝无希望,可是众人齐心,就一次次化险为夷。这一次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船就连夜砍树编扎木筏,有几艘,放几艘,明天一早先抢过一批人渡到对岸去占领了滩头,然后陆续过河,就不怕妖军赶来围困了。”
遂谋道:“只能如此了,不但要抢在妖军到来之前渡河,而且粮食无处可筹,也非尽快渡河不可。”
翼王选了街上姓赖的一家较为宽敞的宅舍住下,众将陆续来到,翼王下了迅速砍树编筏明早渡河抢滩的命令,各军将士立即行动了起来。傍晚五王娘潘氏产下一子,翼王大喜,难中得子,以为是吉祥之兆。
谁知天不佑翼王,当夜天气剧变,乌云垂地,暴雨倾泻,翼王彻夜难眠,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静听风声雨声,将士多数露宿,又少雨具,如何经受得住风雨的冲刷,又担心山洪暴发,无法渡江,愁思百结,无以自解。不由得暗暗思量,自从被迫出京以来,凡事多不如意,又不听从宣娇和众部将之言回京与天王和好,任性怄气,决裂到底,以致一误再误,落到今日这样的困境,好不后悔!若是大雨耽误渡江,被妖军抢先到了对岸,那就全盘皆输。天刚露出一丝曙光,达开披衣起床,推门望天,大雨仍然哗哗下个不停,忽然听得街上人声嘈杂,将士们纷纷叫嚷,“不好了,大渡河发大水了。”
翼王急急取了房主家一顶斗笠,披上桐油雨披,快步出门,却见张遂谋也是蓑衣斗笠匆匆撞了过来,说道:“殿下,听说大渡河山洪暴发,我们快去河边看看。”
到了河边,果见波涛汹涌,咆哮如雷,河水比昨日陡涨了一丈多高,十分骇人,又有士兵来报:“松林河也涨大水了。”
翼王叹道:“命运不济,一至于此!”
遂谋命人把昨天那位老汉找了来询问,老汉道:“往年此时,大渡河十分平静,还没有到发大水的时候,这次雨势太猛,所以山洪暴发,过一两天雨停了,水就退了。”
翼王稍稍放心,命令部下冒雨扎制木筏,不要停手,但等雨停水退,便即渡河。谁知还未离开河边,又听得侍卫叫喊:“殿下,快看,对岸有人,是妖兵!”
达开大惊,放眼寻去,果有三三两两的清军出现在对岸,一霎时就是一大群,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江岸,是清军唐友耕部昨晚连夜赶到,从紫打地对岸的安庆坝,一直向东布防到老鸦漩对岸的绵巴湾,堵住了太平军抢渡的去路,太平军面临绝境了!
达开知道大势已去,为了渡江入川,他已心力交瘁,当此绝境,不想再作徒劳的挣扎了,是他把四万弟兄领进了这处绝地,害了他们,他自疚,后悔,惟有一死以了残生。他拔出佩剑向遂谋道:“我已到了大渡河边,不能渡河,是天丧我也。待我死后,你领了将士们与妖军谈判,保住弟兄们的性命,自寻生路吧。”
说罢,抬起宝剑便欲自刎,遂谋一把夺下了剑,泣道:“殿下,对岸虽然出现了清军,尚未到决无挽回的地步。岂可轻生,您若有个短长,众人岂愿独活?”
身旁的将士们都哭道:“殿下带我们突围吧,您若不在,我们都不想活了!”
达开长叹一声,插回佩剑,挥手道:“不哭,不哭,快回去扎筏子,水退了就渡呵!”
又过了一天大雨才停,三月三十日大渡河水开始下降,翼王派了一千名勇士乘木筏抢渡大渡河,可是对岸清军防守严密,密集的弹雨倾落在船筏上,勇士们不死便伤,无法靠岸,筏子在河心打转,被激流冲荡,船体碎裂,将士们纷纷落水,达开只得下令收军。
翼王掉转头,率军从来路的隘口突围,却被土司岭承恩的木兵用巨石和大树塞断了铁宰宰隘口,张遂谋带头冲击,被士兵在山上放枪,遂谋中弹身亡,牺牲了无数将士,仍冲不出去。以后翼王又集中五千名勇士向大渡河作又一次抢渡,也全部牺牲。再掉头抢渡松林河也不成,松林河上的铁索链也早被土司王应元下令砍断了,岭承恩则偷袭了太平军在马鞍山下的粮库,抢走了所有存粮,全军断粮,只得宰马为食,没几天也吃完了。马氏夫人绝望自尽了,新生的婴儿也饿死了,每天都不断有大批士兵饿死,这情况实在难以再坚持了。四月二十二日晚上,达开命两名侍卫护送王娘刘氏带了儿子定基于深夜翻山出逃,临行时,他抱着八岁的定基说道:“孩子,记住你的爸爸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你快随两位叔叔去找李福猷大叔,请地兴兵为爸爸复仇雪恨,若是复仇不成,你长大了,也要记住满清大妖头是我们的死敌,一定要打倒他!”
刘氏泣道:“这里太危险了,殿下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不,我要与将士们共存亡,你带了定基为我石氏留下一脉香烟,望你善抚孤儿,成我素志,快走吧!”
刘氏母子挥泪走了,达开又向其他几房姬妾说道:“我军支持不下去了,到了紧要关头,我将赴难而死,你们也当为我殉节,不使妖军羞辱你们。”
众王娘都呜咽道:“殿下放心,我们一定走在你的前头。”
清军知道太平军粮尽弹竭,无力抵抗,于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向紫打地发动进攻,松林地土司王应元与清军都司谢国泰渡过松林河由西向东,参将杨应刚与田坝土司岭承恩率兵由马鞍山居高压下,扑向小街上的翼王行营。太平军虽然饥饿无力,仍然拼死抵抗至正午时分,只剩下了八千人了。达开提刀率众沿了大渡河南岸突围东走,行了十余里,来到一处叫作“利济堡”的地方,却又被老鸦漩的激流所阻挡,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王娘吴氏、胡氏、潘氏等五人携了两个孩子哭着向翼王跪别,然后一个个投入激流中自尽,将士们投河而死的也不下两千人。翼王掩袖不忍细看,领了残兵继续南走,来到鸦漩河上的凉桥,早被清兵和士兵封住桥口,不让突围。翼王愤极,振臂大呼道:“早晚一死,拼死冲过桥去尚有生路!”
翼王带头挥刀冲上桥去,却不幸被清军枪弹射中右腿,如泰山崩塌般倒在紫打地的土地上。“天啊!想不到我石达开今日命丧大渡河边,咎由自取,夫复何言!”他力尽势穷,悲愤地挥刀自刎,被宰辅曾仕和夺去,痛哭着为他包扎伤口。猛然间,翼王想起了金田村六王结盟那天,南王冯云山与他私下密誓尽忠辅佐天王,他当时宣誓道:“遵云山哥的嘱咐,定要辅佐二哥,忠心不变,若有反悔,不得好死!”后来由于天王猜忌,他被迫出京,从此抛弃了天王,违背了誓言。“报应啊!”他喃喃地凄然忏悔,“我不该辜负了南王的重托,后悔无穷!”
转眼清军四面合围,翼王不幸落入了清军参将杨应刚的手中,后来又被唐友耕半途劫去,掠为己功。刘蓉得讯石达开被俘,亲自赶来大渡河北岸审讯,翼王昂然大谈太平天国的辉煌事迹,刘蓉和唐友耕押送翼王去成都,翼王在骆秉章的大堂上,蔑视地瞅着秉章道:“今生你杀我,怎知来生我不杀你?”
此话如一声霹雳,满堂皆惊,震得秉章胆战心寒,无言可答。
杰出的一代政治家和军事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于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五月十二日从容就义了,享年才三十二周岁。天京事变后,天王与翼王两败俱伤,达开死后第二年的六月十六日,天京被湘军曾国荃所攻占,天王洪秀全先已服毒自尽,忠王李秀成和幼天王先后被俘遇害,太平天国覆亡。民间对于天朝诸王俱已淡忘,惟独热爱翼王,而又怜惜他英年早逝的悲剧下场,盛传他仍然活在人间,他是在紫打地突围前夜和刘氏王娘一块儿由当地老汉作响导,悄悄从无路可走的悬崖绝壁间攀藤附葛,逃出了紫打地。若干年后,翼王旧部有人在长江渡口遇到过他,也有人在深山凉亭里看见过他,怀着对于太平天国盛世的眷恋和对于天京事变的遗憾,回忆往事,无限神伤,依然为了重新燃起反清之火而仆仆风尘。而当年去了成都遇害的仅是他的替身,清军方面纵然有人识破,为了邀功,却无人说穿。
叹往事,烟消云散已百年,正高歌金田誓师,湖口大捷,却偏逢天京事变,川西末路。世事沧桑如一瞬,管它真真假假,怜怜惜惜,但留下一个活生生的翼王在民间,为天下训,为后人戒!愿翼王在天之灵安息,阿门!
1994年6月16日动笔
1994年11月10日完稿于上海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