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说来都平凡 一、天才少年,闻一知十

一九零八年二月十八日(阴历正月十八),刚过了元宵节不久,池步洲出生在福建省闽清县四都溪源乡墘头厝一个贫苦农民的家里,排行第八。

那一年,慈禧太后寿终正寝,三岁的宣统皇帝即位,民主革命的风云正席卷着神州大地。

“都”,是清代一种县以下的行政区划建制,比乡村大些。一般是若干个自然村联合在一起称为一“都”。一个中等县,大都有十几个“都”。民国改元以后,撤销了“都”的建制,有些地方,却依旧保留用“都”作为地名。最近沿海地区有些县市撤销了“区”的建制,改为“镇”,一个县往往有二十几个镇。这种“镇”,就相当于清代的“都”。

乾头厝是个池姓人聚族而居的小村子,全村不足百户人家,坐落在半山坡上,背靠高山,面对清溪,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溪旁梯田层层叠叠,好一派江南的农家景色。但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中,却数乾头厝这个村子最为贫穷。

闽清县,在福建省的东部,闽江的下游,大拇指山的东麓,古田的南面,福州的西北。江南沿海山区的共同特点,是山明水秀,风光旖旎,百姓勤劳,民风淳朴;但是人多地少,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生活贫困。这里虽然生产水稻、小麦,但是贫苦农民却长年以白薯为主食;这里虽然盛产柑橘、橄榄,但那是供应吃得过饱的财绅富户们消食醒酒止渴生津的果品,跟饥肠辘辘的穷人,有什么缘份呢。

正因为闽清县人生活困苦,顺江而下到达福州又比较方便,因此这里的人到福州去谋生的比较多,飘洋过海到南洋去做发财梦的也比较多。

池家本是一个世代务农的家族,但是自己的土地却少得可怜。分家的时候,池步洲的父亲只分到了七分地。清光绪二十八年,闽清遇上少见的大旱,夏季赤地千里,秋季颗粒无收。种粮食的没粮食可吃,庄稼汉子们看不下老婆孩子啼饥号寒,无可奈何,纷纷离开了无法养活自己的土地,外出觅食。步洲的父亲流落到福州,学会了泥瓦匠手艺,后来就以此为业。第三个儿子步汉刚刚长大,他就带在身边,常年累月地在福州干泥瓦匠活儿。家里的农活儿,则留给大儿子步瀛带着一帮小的们一起干。第二个儿子步云刚刚成年,就“当兵吃粮”去了。

在聚族而居的村落中,一向有“大排行”“小排行”的说法。池步洲家,按“小排行”排,即按亲兄弟姊妹的次序排,在池步洲的上面已经有了七个哥哥姐姐:大哥步瀛、二哥步云、三哥步汉、大姐步雯、四哥步章,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即夭折,所以池步洲排行第八。如果按“大排行”排,即按父辈叔伯的子女也就是堂房兄弟姊妹的次序排,他那个当兵在外的二哥步云是“五哥”,在池步洲下面,在他的那一帮党房弟弟妹妹面前,他还是个“十五哥”呢。

富人家添丁进口,是一件大喜事;穷人家多了一个儿子,是一件大苦事。何况他家子女众多,既不是三代单传,指着他传宗接代,也不是缺少劳力,指着他耕田割稻,更不妄想让他去读书上进,求个一官半职,指着他光耀门楣。家里添了个“小八”,做长辈的虽然也说几句“儿子多,福气好”之类的吉利话,但是食指繁多,生计维艰,既然已经来了,做父母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长叹一口气:“又添了一张嘴!”表示无可奈何。那年月,没有计划生育,不该生的要生,不想生的也要生。没有人会想到,正是这个“多余的小八”,他年却会是个旷古的奇才、建立卓著功勋的英才呢!

小步洲几乎是在自生自灭的环境下度过了他的幼年和童年。宣统皇帝溥仪三岁登基,他三岁正好赶上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二哥步云正好在福州,听了街头演说,觉得青年人在大变革时代应该出去闯闯世界,寻找自己的出路,给父亲打了个招呼,就报名当兵,跟随革命军北伐去了。

步洲的父亲和三哥外出做工,家里租来的几亩田,本来靠大哥、二哥耕作;二哥没种几年田就当兵去了,靠大哥一个人独力挑起农田劳作的重担。有一次夜间下起了暴雨,大哥摸黑下地去排水,浑身淋得湿透,落了个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连路都不能走,从此无法下地干活儿,所有的农活儿,就落到了母亲和几个小孩子的肩上。

母亲从小缠足,以前除家务和育儿之外,天天晚上都要纺纱、织布到深夜,如今为了一家的口粮,不得不带领一帮儿女扛起锄耙下地干活儿,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溥仪退位,废除帝制,改行共和以后,村子里也办起了新派的学堂。与池步洲同年的小伙伴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一部分家境比较好的,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他却因为家境贫困,无力上学。

按照传统习惯,外出做工的人,都要回家来过年。学校的老师趁“主事的”在家,也曾经特地登门拜访,动员做父母的让小步洲入学读书。小步洲也曾经瞪着渴望的眼睛,满心以为父母亲会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但父亲只是摇头,默默无言地把老师送出了门去。小步洲失望了,只好含着泪水去求母亲。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上进、出人头地的?可是家里穷,除了地里的庄稼之外,全部财产就是一头猪、一头牛,拿不出对穷人说来算是一笔“巨款”的学杂簿籍费来,可是看看孩子那充满着希冀和祈求的目光又不忍心让孩子失望,就编了一段是瞎话也不是瞎话的话来哄他:“等你五哥当了官回来,家里有了钱了,就送你去上学。”

说她娘的这句话“是瞎话也不是瞎话”,那是因为他二哥也就是大排行的五哥步云当兵以后,作战勇敢,为人正派,受到了长官的赏识,已经被保送到保定军官学校去受训,一旦出来,大小总有个官儿当当。老人都爱小儿子,在母亲的心里,也许确实这样想过,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在童年池步洲的心里,却无异于用刀子刻下了一道“记事沟”,是他每天夜里都要重温几次的美梦。于是,他盼望五哥“衣锦还乡”,比家里任何人都焦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在富家子弟都去上学的年龄,他却只好拿起鞭子和镰刀,跟穷人的孩子一起上山去放牛割草。整个童年时代,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放牛娃。六岁那年,他被黄牯触倒在梯田底下,肩头被撕开一个口子,直到如今还留着一个明显的伤疤。

但是他最喜欢的却是读书写字。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境况,没有缠着爸爸、妈妈哭着喊着:“我要上学,我要读书!”他有他自己的主意:不识字,向同村的小学生学,没有书,到处去借,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地上划。书中那些“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故事告诉他: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鸡毛也会飞上天!

一九一六年,他亲二哥即大排行的五哥从保定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果然得了个一官半职,分派在福州督军公署见习,身着戎装,“衣锦荣归”地回家探望父母来了。

这一年,小步洲已经九岁。五哥当了个小军官,这他不稀罕,但他认定:这一次,母亲总该实现她的诺言,送他去读书了吧?

五哥到家的那一天,他比谁都高兴。尽管他和这个哥哥几乎不认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他没等五哥喘上一口气,拉住了哥哥的手就讲他母亲的许诺,讲他自己做了多年的梦。这个梦,他要他母亲兑现,要他五哥帮他实现,还特地细叙自己为了实现这个梦而做的准备,而作的努力。

他五哥惊讶这个弟弟的志气,随手拿出一本书来,要小弟弟读。这书当然是大人的书,小步洲不可能见过,但是居然结结巴巴地能够读个八九不离十;拔出钢笔来让小弟弟抄几个字看看,尽管小步洲从来也没摸过这种“洋玩意儿”,歪歪扭扭地居然能够把一行全都“描”了下来。遇有不认识的字或不会写的字,只要给他讲一遍,就能够举一反三,闻一而知十。他五哥走南闯北,读书不多可阅历丰富,学问不深可见识广阔,像这样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能读书写字,而且过目不忘,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可实在不多。他自己就因为小时候没有上过学,进了保定军官学校以后,赶起功课来,比别人吃力得多,体会十分深刻;如今家里有了这样的读书种子不去读书,实在太可惜了。那年月,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经济状况就会有所改善,正计划着全家迁到福州五哥的任上去,从此家里再也用不着小弟弟去放牛了。池家没有一个读书郎,如今条件允许,谁家不希望孩子上进哪?

五哥一口答应下来:只要小弟弟的功课年年优异,上中学,上大学,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培养小弟弟成才!

当年他们全家搬到了福州,少年池步洲这才有机会穿上洋布做的学生装、背上母亲缝的土书包去上小学。那一年,他都已经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