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陆军教育时期 第五章 从陆军速成学堂到将校讲习所

在北伐军离桂之后,陆小遂正式改为陆军速成学堂(后改“堂”为“校”),林秉彝为监督。林氏出身南宁讲武堂,系陆荣廷的参谋长林绍斐(号竹筠)的长子。竹筠初为陆氏办文案,荣廷逐年升迁,竹筠也随着水涨船高,累迁至广西都督府参谋长,也是当时的风云人物。林秉彝原无资历,因其父关系出任陆军速成学堂监督。

速成学堂成立时有学生三百余人,其中大半数为自陆小改编而来的;另一小半则系另招的新生。速成学堂于辛亥年底筹备成立,民国元年(1912年)乃正式开学上课。从前陆军小学的教学,以学科为主,术科方面的军事操等每天只有一小时。至速成学堂则完全不同,因它是一所纯粹的军事教育机构,故其训练以术科为主。教授法与进度约与保定军官学校相等。我们一进学校便开始分科教练。三百名学生分为三队。第一队半数为炮科。我属于第二队,步科。最初的三个月是士兵个别教练,第四月起则受军士班教练,其后按级递进,由排教练而连教练,最后到一个营、团的战斗教练。这时在操场上的制式教练和野外演习俱极认真。此外马术、器械操、劈刺等技术训练亦极严格。我们的教官多半是南宁讲武堂一类的中国军事学堂出身,极少留学生,但总教官中村孝文则是日本人。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日俄战争时曾任大尉连长,立有战功。陆荣廷聘他来任陆氏总顾问和速成学堂总教练兼战术教官。他并娶了一位广西女子为妻。其人做事认真,毫不马虎,颇为学生所敬重。因他不谙华语,教练时由一浙江籍译员翻译。

我们在讲堂里的学科,都是与军事有关的科目。至一般的学科如国文、史地、外国语等一概豁免。军事学科包括步兵操典、野外勤务、四大教程和其他几门与军事有关的科目。我在陆小时最感头痛的便是外国文。现在外国文没有了,而各门学科都是我所喜欢的,所以我非常用功,每次考试总在前三名之内。在速成学校两年和在陆小三年一样,我从未请过一次假。这颇能助长我做事认真、不苟且、不偷懒的习惯,而为师友所推重。同时,我和教官同学间相处亦极融洽,极少龃龉。古人说:“师克在和。”我在速成学校两年,很能体会袍泽间融和合作的乐趣。

就一般生活和教育情形来说,速成学校的管教远不若陆小的严肃,学风也不若陆小的淳朴。例如我们在陆小时代,全校上下可说绝无“吃花酒”或狎妓情事。可是速成学校内却常有教官前往桂林的“花区”所在地訾洲的妓院内宴客和“吃花酒”。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同学中也有于假期内易服狎游的。这种现象固然是由于办学的人的作风不同,但也是因整个政治社会风气的颓废。当清末厉行新政时,朝廷中一部分大员和各省少数封疆大吏,可能是敷衍门面,缓和舆情;然下级办新政的人物,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的确生气勃勃,有一番新气象。不意在革命之后,这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反而消失。以前的所谓新人物,现在大半变成旧官僚;以前的新政机构,现在又都变成敷衍公事的衙门。加以革命后崛起的人物如陆荣廷等,究竟新知识有限,对于革新之道懂得不多,因而造成江河日下的现象。速成学校和陆小学风的迥异,仅是这种普遍存在的颓风中的一环而已。

按照陆军速成学校的规定,训练期本为一年半,然我们陆小留下来的学生,实际上受教育两年。因为我们在新生入学前已开始上课,迨新生正式开课时,我们已上课数月了。我是在宣统三年(1911年)岁暮入校,1913年秋季毕业的。毕业后,速成学校即告结束,并把校里的一切设备,移交给新开办的“将校讲习所”应用。因陆荣廷自1912年继任广西都督(1914年改称将军)以后,深感广西旧军有整顿的必要。而旧军将校大半是行伍出身,或者也同他本人一样是绿林出身的。这些将校积习极深。平时扰民有余,而对现代化军事训练则完全是门外汉。所以陆氏要办一个“将校讲习所”,把旧军中各级将领分期调到所里来施以短期的现代化军事教育。所长即由前速成学校监督林秉彝充任。所内的低级军官则由速成学校毕业的优秀学生中选任。这样我就获选为将校讲习所的准尉见习官。

将校讲习所设在南宁东门外大校场(又名标营)。南宁是广西的新省会。广西省会的迁治,早在宣统年间即有人提起。因为桂林偏处广西东北部,对全省省政的处理,不若南宁的适中和方便;加以陆氏的家乡又近南宁,所以力促其实现,乃于1912年秋正式自桂林迁往南宁。我们速成学校毕业生,被派往将校讲习所的,自然也随省治西迁。我们一行数十人,由校方雇大号民船十余艘,满载器械装备,由桂林顺桂江下至梧州。在梧州另雇数艘小汽轮拖曳,溯浔江而上,直达南宁。

在这筹备迁移期间,我们仍住在速成学校内。这时校内有马数十匹。我性喜驰骋,闲来无事,便以练习骑马为乐。我们在速成学校肄业期间,本有马术一科,我因身体健壮,胆大敏捷,所以在同学中,我的马术实首屈一指。我能够当马疾驰时,据鞍跃下跃上,往复十余次而不倦。这一项马术,全凭身体灵活,臂力过人,才能胜任。当我做这种表演时,师友均叹为观止,我亦颇以此自豪。

这时速成学校内有好马数十匹,而其中有一匹“马头”,高大雄壮,确是名驹,但一向没有人敢骑。所谓“马头”,也是一桩很有趣的故事。我们南方的军用马,多购自内、外蒙古或西北各省。在这成群买来的数百匹乃至一千匹里,经常有两三匹马头随行。马头事实上就是群马的领袖。它生得特别高大雄壮,遍体乃至腿的下部,生满长毛。这种马头,力可敌虎。它有管理马群的天赋能力。当草原上万马奔腾时,如有少数马匹偶然落伍或离群,这马头会疾驰而去,把它们赶回队伍里来。因而每次当政府在蒙古购买大批的马时,总少不了有马头随之俱来。那时养在我们校内的便有这样一匹马头。这马头除专门饲养它的饲养兵外,别人亲近不得,更不要说骑了。走近了,它就乱踢乱咬,而它又力大无比,无人可以制服。它原为前混成协所有,因它不服驾驭,才交我校饲养。

一日,我为好奇心所驱使,要求管它的饲养头目,替它扎起马鞍子来,让我试骑一下。最初,他们都有难色,说:“老爷(马夫叫学生为老爷),马头是骑不得的!”然而我一再地要求,并且他们也知道我的马术超人一等,所以答应让我试试。次日,他们在马栏内慢慢设法把鞍子扎好,由三个饲养兵牵了出来。我隐蔽在操场正面学校办公厅后走廊边的大柱子之后,居高临下,等他们把马头拉近大柱旁边时,我纵身跃上马背,提过缰绳,准备它跳跃。谁知它一动也不动,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数十米。我正有点诧异时,它突然把头和身子向操场左边一摆一蹿,势如疾风暴雨,那三个牵着它的饲养兵,未及叫喊便被摔倒在地;它再纵身一跳,三个人便被拖成一团,全都撒了手。这时,马头便疯狂地跳跃起来,我用尽平生之力也勒它不住。它最后一跃跃上走廊,当它两前足踏到走廊边缘长方石块上时,这石块被压翻了下去,因此它虽冲上走廊,却失去了重心,也随之倒下。我见情势危急,连忙把右腿提上马背,跟它倒下,被摔在一边。这时马又跃起,冲向一小门,门狭马大,用力过猛,竟将新的皮马鞍撞毁脱落。它然后逃回马房里去了。这时旁观的群众都捏着把汗围拢来看我,发现我并未受重伤,只是擦破了手背,而地上则鲜血淋漓,原来马头撞掉了一颗牙齿,还落在地上。大家不免埋怨我不该冒此大险,并赞叹我马术好,福气大。因为这马如不把石块踏翻跌倒,把我摔开,我一定在门上撞死。如果马跌倒时,我未能沉着应付,或动作稍欠敏捷,我的右腿一定被马身压断。又如果我两脚夹着马身不够紧,或未将身子贴在马背上,我一定被摔在墙根上,弄得脑浆迸裂。我那时真是生死间不容发,不特旁观的同学、夫役等怪我鲁莽轻生,我现在想来也觉那时太年轻气盛,视生命如儿戏了。这也是我五年军事教育结束时一件惊险的轶事。

后来速成学校结束,一切设备器械及马匹等,都运往南宁移交给新办的将校讲习所。那时这匹马头已不知去向。当时桂林人嗜食马肉,马肉米粉为一道著名小食,这马头可能已入马肉米粉铺,也未可知。

我到南宁将校讲习所报到,是1913年的秋冬之交。我被派为准尉见习,事实上是队上的助教;月薪十四元。开学后,任少尉队副,事实上即排长,月薪三十二元,未几又晋升中尉。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军职。讲习所内的学生都是旧军里的中、下级带兵官,年龄大约在五十岁以上,官阶高的有位至统领的上校乃至少将。有臃肿的大胖子,也有瘦削的矮子;有礼貌周到的君子,也有抽鸦片、逛妓寮的腐败分子。至于他们出身的复杂,更不必提了。有一部分固然出身于武考或行伍,然不少是由绿林招安而来的。因为广西在清末,是盗匪如毛,而全省皆山,剿平不易,所以当时有“无处无山,无山无洞,无洞无匪”的谚语。

这种匪风的养成,据说是由于道光年间的官吏纵盗养奸所致。洪、杨以后,盗风更炽,官吏怕事,不敢认真剿除,反而以高位重赏来招抚匪首。这样一来,许多不安分的野心分子都视做贼为晋身之阶。由匪首可一跃而为哨官或管带(约等于尉官、校官的阶级),如想从行伍升迁,恐毕生也无此希望。这种化匪为官的风气在清末盛极一时。远如官至提督、因“追剿”太平军战死在南京城外、清廷赐谥“忠武”的张国梁,近如广西都督陆荣廷,都是由匪变官的最显明的例子。这种风气当然不只广西一省,北方的张作霖、张作相、张宗昌等也都是绿林出身。所以我们讲习所内,也有若干人是土匪头目起家的,习惯恶劣,不守纪律。他们都保持着原有的官阶和厚禄,拖家带眷前来受训,当然不把我们这些小队副们放在眼里。故此驾驭他们也像试骑马头,殊非易事。

我们的第二队一百三四十人中,便有位至少将统领的高景纯君在内。我管教他们的态度是公私分明,不卑不亢。在开学后不久,他们也开始对我表示好感和敬畏。我逐渐以新式的军事知识灌输他们,使他们的兴趣提高而乐于接受。那大胖子高景纯统领和其他素无训练的军官,有时在出操时体力不支,我就叫他们站在一边,看同学操练,而我自己则丝毫不苟且。他们在我以身作则的感化之下,也都自愿前来练习、操演,一反他们旧军本来散漫和不振作的习气。后来也颇能觉今是而昨非,完全服从新学术的教导,使全体上下和睦,精神焕发。等到一年受训期满毕业时,他们对我都有依依不舍之情,并联合起来送了我一件很名贵的纪念品,使我深为感动。

讲习所于试办一年之后,本拟扩大组织,继续更番调训各级旧式军官,故省方派所长林秉彝携带巨款前往上海购置新式装备。谁知林氏爱好排场,喜欢应酬,到了那十里洋场,为声色犬马所诱惑,乃大肆挥霍。不数月,所携公帑被用一空之后,他又打电报回省,诳称款项不足,要求补汇。于是陆荣廷左右不满林氏父子的人,乃大肆攻击林秉彝浪费公帑,主张停办将校讲习所。这时省府亦确实不愿再汇巨金给林秉彝,遂明令把讲习所停办。我们这些教职员,文的被遣散,武的则只有在南宁听候派遣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