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七
二○○七年夏天,年近期颐的杨绛推出了《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一书,此书在坊间很流行。书名叫做《走到人生边上》,可是,真的走在人生边上,多少觉得有点玄乎,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距二○○三年的回忆录《我们仨》过去四年了,老人家坚强地走了过来。这四年应该是老人家难过的日子,孤身一人回忆往事。她为什么要在九十六岁高龄又推出此书呢?
原来在二○○五年,杨绛先生患病住院期间,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思索《走到人生边上》这个题目。病愈回到家后好像着了魔,她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掉,然后通过读书帮助自己思索。她思路不通时换一条思路再想,这样往往一坐就是半天,能够想通一些问题。思考之余,她开始动笔。终于在两年半与老、病、忙的斗争中写成了这本书。这是杨绛以丰富人生历练的经验,来书写自己的心路历程,因而全书充浸着人性的美感。书分两个部分,前面一部分是论述,后面是“注释”,其实是独立成篇的散文。
《走到人生边上》这个题目,恰好描述了老人此时的境况,人已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边缘处回首往事。另一方面,也回应了钱钟书先生当年的书名《写在人生边上》。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这本书真大!一时不易看完,就是写过的边上也还留下好多空白。杨绛先生在书中则称,自己已经“走到人生边上”,再往前走,就是“走了”、“去了”。她在书中,将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话语重新书写了一次:神和鬼的问题,人的灵魂、个性、本性,灵与肉的斗争和统一,命与天命以及人类的文明等种种问题,融汇了文学、哲学、伦理学、精神分析等学科的知识、并形成了自己的思考。老人家特有的人性的美感与知性彻悟,是人生经验的结晶,杨绛先生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探讨这些玄理的,所以读起来趣味盎然。
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死亡,无论是佛教、道教还是基督教,对于死亡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释系统。《走到人生边上》可以看做是杨绛对于生死以及人的本性、灵魂等哲学命题的一次终极思考。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按照合理的规律,合乎逻辑的推理,依靠世纪生活经验,自己思考。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发现问题,解答问题;能证实的予以肯定,不能证实的存疑。这样一步一步自问自答,看能探索多远。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无党无派,也不是教徒,没什么条条框框阻碍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浅显的事,不是专门之学,普通人都明白。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当然,我的躯体火化了,没有了我的灵魂呢?灵魂也没有了吗?有人说,灵魂来处来,去处去。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呢?说这话的,是意味着灵魂是上帝给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可是上帝存在吗?灵魂不死吗?”所以,摆脱了羁绊和束缚的杨绛先生,在书中更多的体现的是个人的感悟。惟其此,尤为可亲。但是,《走到人生边上》的前半部,让人看着心疼。老人家九十多岁,快到生命的尽头,还思考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本原,而且一丝不苟,还极认真地反思自己年轻时的过错。
《走到人生边上》与人们的思考逻辑大异其趣,一些流传于民间的口口相传的故事,被杨绛先生从记忆的深源和生活的隐秘所在发掘了出来,诸如老农讲述的“鬼打墙”,杨绛自己到过的凶宅……杨绛先生的父亲不信鬼,钱钟书先生和他们的女儿从来不怕鬼,但杨先生从小就怕鬼,住在清华园的时候,家人把清华几处众人说鬼的地方瞒着她,免她害怕。后来搬进城里才告诉她。杨绛先生说:“我知道了非常惊奇,因为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就是传说有鬼的地方。”从她家到温德先生寓所要经过横搭在小沟上的一条石板,有一天晚上,杨绛先生独自一人经过,却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却像遇到“鬼打墙”似的,感到前面一片黑气,阻止她前行,只好退回家。后来才知道那是当年日寇屠杀大批战士和老百姓的地方。
除此之外,杨绛先生还引用了孔子对“神鬼”的看法,以及古书记载,据此推断“谁也不能证实人世间没有鬼”。“我本人只是怕鬼,并不敢断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实在,也许我只是迷信。但是我相信,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断为不存在。这话该不属迷信吧?”不过,杨绛并不悲观,她从万物之灵的角度为人类和人类文明及其价值进行了肯定,并提出人需要锻炼和修身,继而追问人生的价值。
《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的后面一部分由多篇散文构成,延续了杨绛一贯的文字风格,明白如话地回忆一些往事,讲讲听来的故事,说一点孔子的八卦。书中引得最多的是《论语》,杨绛对《论语》有很独特的见解。她说《论语》最有趣,“读《论语》,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书里的一个个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人一个样儿,各不相同。”杨绛提到了钱钟书和自己都认为,孔子最喜欢的弟子是子路而不是颜回,最不喜欢的是不懂装懂、大胆胡说的宰予等一些新鲜的论点。据《论语趣》披露,钱钟书曾对杨绛说:“你觉得吗?孔子最喜欢子路。”杨绛也有同感,孔子最爱重颜渊,但偏宠的却是子路。子路聪明有才能,对孔子最忠诚,经常在孔子身边,为人言行最为真率。孔子常常不由自主地称赞他,但批评起来也毫不客气,不像对其他弟子那样总是很有礼。
杨绛和钱钟书是两位性情豁达的老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保有一份对生活的童心。这本书,仍然是这样,和杨先生以前的文字一样,平实沉着。比如《阿菊》那篇,写到家里厨房着火了,火苗快到屋顶,形势危急。火灭了后,一家人仍能有说有笑坐下来吃饭。
与《我们仨》相比,《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中牵涉到钱钟书的内容比较少,有的是她家相貌丑陋的阿姨,和名妓谈恋爱的三叔,爬树抓猫的老先生,劳神父,乞丐,闹鬼,窗外筑巢及死了子女的一对喜鹊……总体来说,笼罩全书的思想大概就是对鬼神、灵魂的半信半疑,但倾向于信,劝人为善,要培育“灵性良心”,做一个生命有价值的人。杨绛先生在书中以一个司机相隔十年把捡来的四万元钱交给公安局给该书作结,用此一例证再次说明了“灵性良心”的现实存在。她说得好:“良心出自人的本性,除非自欺欺人,良心是压不灭的。”与人为善的人性的美感,是永存的。
杨绛的文学语言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她在《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中运用澹定简洁的语言,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干净明晰的语言在杨绛先生笔下变得有巨大的表现力。
耄耋之年的杨绛为了写《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找了很多参考书,有以前读过的,如《四书》、《圣经》、《伦理学》、《管锥编》,有以前从未读过的,如美国白璧德的作品、法国布尔热的《死亡的意义》。书里还引到一些图书报刊,都是近年新出版的,如中国电影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出版的《弗洛伊德的智慧》以及《读书》二〇〇五年第三期、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二〇〇五年第三期,提到的报纸有两种:《文汇报》(二〇〇六年十月十八日)和《新民晚报》(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四日)。这样一位老人,如此读书看报,真应了一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她老而不休,笔耕不辍,令人肃然起敬。
二○○八年七月十七日,是杨绛先生诞辰九十八岁。据说那天,各路媒体记者纷纷打电话到杨绛寓所,要求采访。杨绛向来喜欢清静,多亏由杨绛的挚友吴学昭女士挡驾。
笔者在上海致电杨绛先生,我在电话中向她老人家表示了由衷的祝贺,她连声致谢。
对一些近年来的文学热点问题,杨绛先生也有自己的不同看法。二〇一〇年四月,某人拜访杨绛,说起张爱玲:“先生(杨绛)眨眨眼,耸了耸肩,沉默了几秒,说:受不了她。现在社会上把她捧得不得了,有一张她摆姿势的照片,说她是美人。我的外甥女和她是同学,她说张一脸花生米,awkward,在学校里拼命让人注意她,奇装异服。人都来不及选,汉奸都跟上了。她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间的。下三滥。钱钟书跟夏志清说,你怎么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捧啊?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恶心死了。”
二〇一〇年七月,三联书店出版了杨绛的《杂写与杂忆》(增订本),该书初版时选收了杨绛怀人忆旧的文章三十余篇,这次增订本比初版新增了文章二十余篇,多为其九十高龄以后所写。
杨绛先生现已年届百岁,在此,我们谨祝杨绛先生生命之树常青!
二〇一〇年十月五日于上海圣礽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