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戏剧之比较——在学术讲演会的讲演
文学可分三类:一是诗;二是小说;三是戏剧。
戏剧范围太大,今天只能讲讲悲剧。
悲剧这个名词,出自古希腊。那时人们把祭祀时和祭一切宗教教神时唱的偏于叙事的歌,都叫做悲剧;后来他们把悲剧讲作人生之道德律(morallawoflife);最后他们又说悲剧是包括人生一切痛苦之渊源。
现在的人,常用悲剧两个字,他们用的时候,不知悲剧同惨剧是不同的,以致往往用得不当。有许多事可以说是惨剧,不能说是悲剧。悲剧必是描写心灵的冲突,必有悲剧的发动力,这个发动力,是悲剧“主人翁”心里冲突的一种力量。
有些事情,没有这种发动力,只能说是惨剧,不能说是悲剧。拿现在一般青年最喜谈的婚姻问题,来作比喻,则一个父亲叫儿子一定要娶甲女,他的儿子一定要娶乙女,所发生的悲痛现象,不能说是悲剧。因为父亲叫儿子娶甲女,是父亲的意志,不是他的儿子——主人翁——的意志,完全是被动的,悲剧的发动力不存在他的心中。如果他的儿子,自己对自己说,我自己是有决心娶乙女——拒绝父亲的意志,那就可算是悲剧。简单的说,娶不娶的问题,是惨剧而非悲剧;离不离的问题,是悲剧而非惨剧。
因为悲剧必有心灵的冲突,必是自己的意志,所以悲剧里的主人翁,必定是位英雄。莎士比亚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马克白斯》)是悲剧的缘故,就是因为这两剧的主人翁,在他们心里时常听得“做或不做”
(Tobeornottobe)的声音。
自希腊Seneca(塞涅卡)到十六世纪,所有悲剧,都是些描写杀人流血的事情,到了易卜生的《傀儡家庭》(《ADoll’sHouse》)与《建筑师》(《MasterBuilder》),才有描写心灵冲突的人物,而不写杀人流血的事体。这个时候,悲剧才算发达完全。
以上所说是悲剧的意义,现在且说悲剧的略史。刚才所说希腊的Seneca(塞涅卡)
是悲剧的始祖(fatheroftragedy),纪元前四世纪的人,他的悲剧中的题旨是“报复”
两字,悲剧中从来没有脱离过它。国与国报复,人与人报复就是易卜生的《建筑师》中所写的建筑师自己攀得高高的,然后摔下来,也是一种报复,不过是属于心灵上的罢了。
英国的悲剧,完全受了希腊的影响。ThomasKyd(托马斯·吉德)是英国始首写悲剧的一个人。其次是ChristopherMorlowe(克里斯托弗·莫莱),他写的悲剧的最大优点是他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他的悲剧中的主人翁都是很坚强的,很厉害的。复次就有ThomasHeywood(托马斯·海伍德),他的作品,变流血的报复为心灵间的报复。他的悲剧中有篇叫做《AWomanKilledwithKindness》(《一个为仁慈所杀的女人》)的里面写一个女人为仁慈所杀,就能见出不是流血的故事。这种从流血的报复变到心灵间的报复是悲剧的一大转机,易卜生的悲剧就是根据这个转机的。从前悲剧写国与国的报复和人与人的报复,范围大得很,到了这时,就渐转向家庭的Domestic(内部)了。
JohnFord(约翰·福特)以后,就有JohnDryden(约翰·德莱敦),他作一悲剧名叫《AllforLove》(《一切为了爱》),述一罗马将军与埃及女王相爱其结果落得丧失一切。
至十八世纪JosephAdderson(约瑟夫·安德尔生)作的《Cata》(《卡当》),写一罗马大将军之悲剧,描写人与国家与人群种种的关系,很详细清楚。
此后有GeorgeLelleGeorgeBarnwell(乔治·莱里乔治巴威尔)是一个店中学徒的悲剧。到了他们,悲剧的范围更小了。
十九世纪的拜伦,大概诸位都知道的,他的诗剧中,有一剧名叫《Manfred》(《曼弗雷德》),此剧比从前的戏剧更进一层,是描写一个人以有限的智力与寿年去求智,结果失败了。
到了二十世纪的IBSEN(易卜生)同SHAW(萧伯纳)
等作家,诸位大概都知道,今天不必细说。
悲剧的意义同悲剧的历史概略说了一些,现在就把悲剧的要点说一说,先前既说过悲剧必有悲剧的发动力,且此发动力必在主人翁的心中。比如有一个母亲吩咐三四岁的小孩,好好在房中玩,不要动炉里的火,就出门去。他的小孩,有他自己的意志,在他母亲走后,心灵中自对自说,我还是弄火不弄火?Tobeornottobe(做或不做)的时候,立志去弄火,为火烧死,就结成悲剧。又比如我们玩洋枪的时候,失误把自己的弟弟打死了,我们无论怎样哀痛,反悔,这也不过是惨剧而非悲剧。但是如果我的弟弟,睡在床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将枪伸进去,又心中说“打死他不打死他”的时候,结果把他打死,这种情形就是悲剧。
旧约上说亚伯拉罕依神意把爱子放在祭台上,焚献上帝。
烧时他心中无论如何痛苦,但因是上帝叫他烧,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要烧,故只可说惨剧。
反过来说,亚伯拉罕在烧前自己说“救儿子还是不救”的时候,就可说是悲剧。
今天为什么要讲悲剧呢?自从“五四”以来我们醒悟起来,新潮流向着这悲剧方面流去,简直同欧洲文艺复兴时一样。文艺复兴后,英人如睡醒的一般,觉得有“我”之一字。
他们这种“自我”的认识,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我是我”,“我们是我们”(IamI.WeareWe.),认识以后,就有了自由意志,有了进取心,有了奋斗去追求自由,而一切悲剧就得产生。莎氏《Richard》(理查德)里就是“我是我”,所以他说,“我要爱我”,这是一个好例。
至于我们中国,我们也会因感到了自我而使我们的景象焕然一新,使悲剧在我们中产生。
光绪后我国连着受外人的欺侮,然而只是些惨剧,因为那时大家都说“天祸中国”,“天祸中国”是天的意志,“我祸中国”是我的意志,才是悲剧。自“五四”以后,除了军阀们通电中时常说“天祸中国”以外,我们普通都不说“天祸中国”,因为我们认识了我,而这一切都是缘于我。
诸位,你们读新闻时,对于国家的衰败是不是觉得是悲剧?又,你们对于大家庭,小家庭,求学,是不是觉得有悲剧?你们当努力写出你们中的悲剧,因为我国今日正要这种东西。
诸位,你们如果做了悲剧中的主人翁,不要以为不幸,要知道悲剧是英雄的所有物,小人物只能成就惨剧,因为他们没有强的自由意志。悲剧中的主人翁是英雄,如同莎氏悲剧中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马克白斯)。
说到我国的悲剧,实在找不出来。《琵琶记》并不是悲剧,它的主人翁并没有自由意志,他父亲叫他赴考,就赴考,叫他娶亲就娶亲。《桃花扇》呢,也不是悲剧。《西厢记》自惊梦以后,我就不承认是西厢,即就惊梦以前而言,也够不上说是悲剧。
中国只须悲剧。现在做诗的人很多,但我们要的不是报纸上天天发表小诗,也不是要大学生做诗互相传观,也不是要那千篇一律的小说,我们所要的乃是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要历史上的悲剧,如同项羽岳飞,这都是悲剧的材料。
诸位,如果我们有国民性的自觉,让我们来努力于历史的悲剧吧!我不会写悲剧,可是我愿意向这方面努力。我不信我国人比外国人来得笨,欧洲文艺复兴后,他们的悲剧,就立时随着发达起来。我们现在觉得自我了,我们的悲剧。也该同样发达起来。
最末一句话,愿诸位把自己觉得的悲剧写下来,我们需要这种悲剧。我愿与诸位一同向着这工作上努力去!
(程朱溪、傅启学笔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