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构小窗随笔
力构小窗“力构小窗”是潜庐里一间屋子的向东的窗户。这间屋子就算是书房罢,因为里面有几只书架,两张书桌,架上有些书籍报章,桌上也有些笔墨纸砚。不过西墙下还放着一张床,床下还有书箱,床边还有衣架。这床常常是不空着,周末回家的学生,游山而不能回去的客人,都在那里睡下,因此这书房常常变成客室,可用的时候,也不算多。
在北平的时候,曾给我们的书房起了一个名字,是“难为春室”,那时正是“九一八”
之后,满目风云,取“四海皆秋气,一室难为春”之意。还请我们的朋友容希白先生,用甲骨文写了一张小横披。南下之后,那小横披也不知去向。前年在迁入潜庐之先,曾另请一位朋友再写这四个字的横额,这位先生嫌“难为春”三个字太衰飒,他再三迁延推托,至终这间书房兼客室的屋子,还没有名字。
中国人喜欢给亭台楼阁,屋子,房子,起些名字,这些名字,不但象形,而且会意,往往将主人的心胸寄托,完全呈露——当然用滥了之后,也往往不能代表——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不须多说。
潜庐只是歌乐山腰,向东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间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无风趣可言!倒是屋子四围那几十棵松树,三年来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无冬无夏,都是浓阴逼人。房子左右,有云顶兔子二山当窗对峙,无论从哪一处外望,都有峰峦起伏之胜。房子东面松树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下去,便如同在飞机里下视一般,嘉陵江碗蜒如带,沙磁区各学校建筑,都排列在眼前。隔江是重庆,重庆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庆又常常阴雨,淡雾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
潜庐不曾挂牌,也不曾悬匾,只有主人同客人提过这名字,客人写信来的时候,只要把主人名字写对了,房子的名字,也似乎起了效用。四川歌乐山的潜庐和云南三台山的默庐一样,都是主人静伏的意思。因此这房子里常常很静,孩子们一上学,连笑声都听不见。只主人自己悄悄的忙,有时写信,有时记帐,有时淘米,洗菜,缝衣裳,补袜子……却难得写写文章!
如今再回到“力构小窗”——这间书客室既是废名,而且环顾室中,也实在不配什么高雅的名字,只有这个窗子,窗前的一张书桌,两张藤椅,窗外一片浓荫,当松树抽枝的时候,桌上落下一层黄粉,山中浓雾,云气飞涌入帘,这些光景,都颇有点诗意。夜中一灯如豆,也有过亲戚的情话,朋友的清谈,有时雨声从窗外透入,月色从窗外浸来,都可以为日后追忆留恋的资料。尤其在当编辑的朋友,苦苦索稿的时候,自己一赌气拉过椅子坐下,提笔构思,这面窗子便横在眼前,排除不掉。
一个朋友说:“你知道不?写作是一分靠天才,九分靠逼迫……”如今这一分天才,已消磨殆尽,而逼迫却从九分加到十分,我向来所坚持的“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写作条件,已不能存在了。忙病相连,忙中病中所偶得的一点文思,都在过眼云烟中消逝,人生几何?还是靠逼迫来乱写吧,于是乎名吾窗曰“力构小窗”,也是老牛破车,在鞭策下勉强前进的意思!探病因为自己常常生病,也常常伺候生病的人,冷静旁观,觉得探病实在是一种艺术!
探病有几种条件:第一,这病人是否你所十分关怀的人?
第二,这病人是否会因为你的探视,而觉得愉快,欢喜?第三,探病时的谈话;第四,探病时所携带赠送病人的物品,如书籍、花朵、糖果,及其他的用具和食物。
探病不是一件“面子事”,譬如某人病了,某人某人都已去看过,我同他也还算是朋友,不好意思不去走走,而你探望时的态度往往拘束,谈话往往勉强,比平常寒暄,更不自然,结果使病人也拘束,也勉强,因此而使他生出乏倦和厌烦,这种探病,于病人实在是有损无益。假如你觉得他会因你之不去而见怪,则不妨写一封小启,纸短情长,轻描淡写,自此而止。或者送一束鲜花,一本闲书,一袋糖果,附以小小的卡片,心到神知,也还不俗。
假如这病人是你的至友,他无时无刻不在悬盼你的来临,你准知道你推门进去,立刻会遇到他惊奇的笑容;但你也要防备到他会因着你的探视,而过度兴奋,谈话太多,休息不足。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最好有时送花,有时赠果,有时介绍一两本装璜轻巧的书本或闲书,然后特别在风雨之日,别人不大出门的时候,去看他一看。那时你会发现病室很冷清,病人很寂寞,正在他转侧无聊的时候,你轻轻进去,和他独对,这样,病人既无左右酬应之烦,又有静坐谈心之乐。如中间又有别人来看,你坐坐就走,既予别人以慰问的机会,又减少病人的困慵,这种探病,往往是病人所最欢迎的。
有的人是自己闲着没事,又找不着闲人来共同消磨时间,忽然想到某人正在养病,何不去找他谈谈?这种探病的人,最是可怕!他会因着你的肠炎,而提到他自己的回归热,他的太太的斑疹伤寒,他的孩子的破伤风,缕缕不倦,如数家珍,直闹到病人头昏脑热,觉得屋角床头,尽是病鬼!或则对病人感世忧时,大发牢骚,怀家念乡,聊抒抑郁,结果使病人也抑郁牢骚,不能自制,这种探病的人,最为医生及侍疾者所厌恶。所以对病人宜用轻松愉快的谈话,报告以亲友间可喜可笑的消息,使他喜悦,使他发笑。假如他是喜好文艺的人,不妨告诉他,你最近看到的诗文中的警句。假如他是关心音乐或体育的人,你也可以报告他以时下什么精彩的音乐演奏,或球类比赛。临走时你还可以给他点喜悦的希望,比如你说“下次我再来时,可以陪你散散步了”。或者说:“下星期日晚上,我可以陪你去听听音乐了。”这都使他在幽闲的病榻上,有许多快乐的希冀与憧憬。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减轻病人心中的负担,例如你可以替他写几封信,办几件事,看几个人,这些负担,都可以从谈话里探问出来的。
至于礼物的赠送,花朵当然最为适宜,鲜花是病人最大的安慰和喜乐。但花的种类,颜色和香味,都应当有个拣选。
最好要知道病人平时所喜爱的花草和颜色,而且合他的欢心。
有的人不喜欢浓郁的花香,气息太微的人,香花也会引起他的头痛。花的香要甜而清,如兰花、桂花、莲花、玫瑰花、香豆花,都是属于清甜一路。否则有色无香的花,如海棠、杜鹃、山茶、石竹,都是艳而不香,最合于病人的观赏。假如可能,花瓶也要送者配置,妥帖古雅,捧供床侧,不但受者欢欣,送者也会高兴。还有一件,送花要在病者床侧无花的时候,否则和许多别的花束,参在一起,不但显得喧闹,颜色也许还有不调和之处。
书籍的性质要轻松,文章要简短,使病人可以随时拿起放下,不费脑力,书的装璜要小而轻,不费病人的臂力腕力,字体要大而清楚,不费病人的眼力,画册也最适宜,如美术画、风景画等,使病人可以时常卧游。至于购送食品,要先得医生的许可,再适合病人的嗜好,果品常是有益无害的,如橙桔、苹果之类。自己烹调的菜肴,会引起病人的食欲,清淡整洁,而在医生许可之列者,也不妨随时致送。
生病是件苦事,但如有知心着意的人,来侍疾探病,生病不但变成件乐事,并且还是个福气。因病得闲,心境最清,文思诗情,都由此起,“维摩一室常多病,赖有天花作道场”。
等到病室变成道场的时候,生病真是最甜柔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做梦重庆是个山城,台阶特别的多,有时高至数百级。在市内走路,走平地的时候就很少,在层阶中腰歇下,往上看是高不可攀,往下看是下临无地,因此自从到了重庆以后,就常常梦见登山或上梯。
去年的一个春夜,我梦见在一条白石层阶上慢慢地往上走,两旁是白松和翠竹,梦中自己觉得是在爬北平西山碧云寺的台阶,走到台阶转折处,忽然天崩地陷的一声巨响,四周的松针竹叶都飞舞起来,阶旁的白石阑干,也都倾斜摧折。
自上面涌下一大片火水,烘烘的在层阶上奔流燃烧。烟火弥漫之中,我正在惊惶失措的时候,忽然听见上面有极清朗嘹亮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抬头却只看见半截隐在烟云里的台阶。同时下面也有个极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往下看是一团团红焰和黑烟。在梦里我却欣然的,不犹疑的往下奔走,似乎自己是赤着脚,踏着那台阶上流走燃烧的水火,飘然的直走到台阶尽处,下面是一道长堤,堤下是充塞的更浓厚的红焰和黑烟,黑烟中有个人在伸手接我,我叫着说:“我走不下去了!”他说:“你跳!”这一跳,我就跳回现实里来了!
心还在跳,身子还觉得虚飘飘的,好像在烟云里。
这真是春梦!都是重庆的台阶和敌人的轰炸,交织成的一些观念。但当我同时听见两个声音在呼唤的时候,为什么不往上走到白云中,而往下走入黑烟里?也许是避难就易,下趋是更顺更容易的缘故!
做梦本已荒唐,解说梦就更荒唐。我一生喜欢做梦,缘故是我很少做可怕的梦。我从小不怕鬼怪,大了不怕盗贼,没有什么神怪或侦探的故事,能以扰乱我的精神。我睡时开窗,而且不盖得太热,睡眠中清凉安稳,做的梦也常常是快乐光明的,虽然有时乱得不可言状,但决不可怕。
记得我母亲常常笑着同我说:“我死后一定升天,因为我常梦见住着极清雅舒适的房子。”这样说,我死后也一定升天,因为我所看过的最美妙的山水,所住过的最爽适的房子,都是在梦里看过住过的。而且山水和房屋都是合在一起。比如说,我常常梦见独自在一个读书楼上,书桌正对着一扇极大的玻璃窗,这扇窗几乎是墙壁的全面,窗框是玲珑雕花的。窗外是一片湖水,湖上常有帆影,常有霞光。这景象,除了梦里,连照片图画上,我也不曾看见过——我常常想请人把我的梦,画成图画。
我还常梦见月光:有一次梦见在潜庐廊下,平常是山的地方,忽然都变成水,月光照在水上,像一片光明的海。在水边仿佛有个渔夫晒网。我说:“这渔夫在晒网呢……”身边忽然站着一位朋友,他笑了,说:“月光也可以晒网么?”在他的笑声中,我又醒了,真的,月光怎可以晒网?
“梦是心中想”,小时常常梦见考书,题目发下来,一个也不会,一急就醒了。旅行的时候,常常梦见误车误船,眼看着车开出站外,船开出口外,一急也就醒了。体弱的时候,常常梦见抱个极胖的孩子,双臂无力,就把他摔在地上。或是梦见上楼,走到中间,楼梯断了,这楼梯又仿佛是橡皮做的,把我颤摇摇的悬在空中。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最常梦见的,还是山水,楼阁,月光……单调的生活中,梦是个更换;乱离的生活中,梦是个慰安;困苦的生活中,梦是个娱乐;劳瘁的生活中,梦是个休息——梦把人们从桎梏般的现实中,释放了出来,使他自由,使他在云中翱翔,使他在山峰上奔走。能做梦便是快乐,做的痛快,更是快乐。现实的有余不尽之间,都可以“留与断肠人做梦”。但梦境也尽有挫折,“可怜梦也不分明”,“梦怕悲中断”,“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等到“和梦也新来不做”的时候,生活中还有一丝诗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