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小记
车抵阆中,天已薄暮。
还在南充过来的路上,朋友就告之,已为我在阆中老城的水码头客栈订好了房间。乍一听“客栈”这两个字,心里头温温的,便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词不属于现在的时代,填充它的内容,除了武侠小说中的刀光剑影,就是唐宋明清中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即至踏着松影一般的暮霭来到水码头的门前,看到门楣上悬着的乌木匾店号以及一进五重的深深院落,我真的以为一脚走进了唐朝。
我们经常夸赞时代的进步,若认真探究,则这进步都是功能上的发展,并非有质的改变。譬如穿衣,只不过从围着兽皮发展到布匹毛料;于交通,则从独木舟发展到轮船,从毛驴儿发展到轿车;于饮食,从茹毛饮血发展到珍肴玉馔;于栖身,从岩穴发展到多功能的住宅。衣食住行的本质没有任何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科技了一些,丰富了一些。这好比计时器,虽然从远古沙漏发展到今日的电子钟,但是,我们因此改变了时间吗?
丰富也罢,简单也罢,激烈也罢,恬淡也罢,就像这客栈,虽然在别的城市里早就换成了宾馆、酒店之类的名称,但歇息下榻的功能,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但是,客栈之于阆中,却是非常的贴切。因为这两个词,都在历史中承担着特殊的文化符号。
阆中建城,已有二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了,真正的长寿老人啊!它与云南的丽江、安徽的歙县、山西的平遥并称为四大历史文化名城。中国的历史文化名城太多了。如北京、洛阳、成都、西安、杭州、苏州等等,那都是演绎过民族的爱恨情仇的大城。上述四个,应是历史文化名城中的四小花旦了。和另三座古城相比,地处川北的阆中,似乎名声要小一些,大有“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况味。阆字比较生僻,最早见于《管子·度地》篇:“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郭外为之土阆。”许慎的《说文解字》做出解释:“阆,门高也,从门。”北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是一部地理著作。介绍阆中,说它“其山四合于郡,故曰阆中”。比乐史早很多年的蜀汉谯周在《巴记》里说“阆水迂曲,经郡三面,故曰阆中”。两位地理学家,解释阆中得名的由来,一在山,一在水。若到过阆中,到城对面的锦屏山放眼一望,便觉得乐史与谯周的话都说得对。往近点看,嘉陵江绕城三面,若烟雨迷蒙,看城中参差的瓦脊,倒像是凫在水上的一大片乌篷船。但若目光远举,扭脖儿四下看去,就不难发现,嘉陵江如一条蜿蜒的青龙,游弋在万山丛中,被它守护着的阆中,像蛰伏于雨意中的一朵朵莲花,深藏于翡翠般的谷底了。
阆中的不可思议处,在于它的文化。在科举考试的年代,这一座小城里,出过一百一十四名进士,四名状元。须知整个四川才出了十九名状元啊!如今,走在这里的街道上,参观古意盎然的楼堂亭园、衙署街坊,辨认建筑中的雕龙画凤、碑跋残绢,就会深切地感到,这里的风俗民情,无不浸透着温婉的书卷气。虽然,刘备的结义兄弟张飞在这里镇守七年,并死于斯、埋于斯。但阆中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他的暴烈的感染,它向世人展示的总是一份散淡和儒雅。
却说住进水码头,行李甫卸,我就急不可待地走上长街闲逛起来。
深春的黄昏,在这座小城里,幽静而漫长。曲折而略显冷清的街面,伴我漫步的,除了张飞牛肉的香味,还有掺杂了鸟声的漫不经心的胡琴。一堆满特产陈列山货的店铺,仿佛一角园林;一座窗明几净、庭院生花的人家,仿佛一座空潭。身临其境,一些阴柔的词汇,如婉约、绵长、安谧之类,刹那间都生动起来,仿佛可以触摸、可以把玩。这时候,你就会领悟到这座古城长生不老的奥秘,乃是因为它平静着它的平静,悠闲着他的悠闲。你千种诱惑,万般浮躁,与它何干!
城市同人一样,性格千差万别。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现代文明身影千姿、魅力四射,具有摧垮传统的绝对威力。但有的城市,对异质的文化,天生就有抗拒力。就像我此刻漫步的阆中,虽然也有网吧、也有歌厅、也有足浴城,但里头消费者的表情,还是散淡的,略含着幽默的。这就是现代其表古典其心了。
是夜,宿于水码头的阁楼上,听槛处嘉陵江的涛声,像听着一曲洞箫。这份悠然,让我想入非非。传言得道的高僧可以烧出舍利子来。我想,如果往古的文化能像高僧那样坐化,则这阆中的风俗民情,定可以烧出璀璨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