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我要感恩的那个人了
小时候我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等我长大了当官了,把我的仇人都捆起来打一顿;另一个愿望是,等我长大了发财了,把我的恩人都请过来吃一顿。
然后我就开始长大,从蹒跚学步长到五十岁,我的那些所谓仇人,主要是童年玩友、小学情敌、中学持不同政见者,几十年过去,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我的乡党、老友、故知,我们谁也没有把对方捆起来打一顿,相反,探亲回去,三五年见上一面,还要坐下来喝一顿老酒。
第一个愿望我没有能够实现,我不为此感到遗憾。
第二个愿望,就一言难尽了。所谓恩人,不一定都是救命恩人,也不一定就是改变你命运或者改变你生活的人,恩人就是有恩于你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恩人很多,抛开自己家的亲人,那些曾经给我糖果、夸我聪明、教我读书、为我指路、拉我过桥的人,都是我的恩人。这些人有的后来我见过,有的没有再见过。
在二十世纪中后期,我的身份有点特别,属于生活在农村的非农业人口,叫回乡知青不准确,叫下放知情也别扭,所以我给自己下了个定义叫落户知青。十七岁高中毕业之后,我落户在霍邱县洪集镇一个名叫王大庄的村子里,其实就是把商品粮户口变成农业户口,再把铺盖从洪集街上搬到两公里以外的乡下。但是,这个变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对我的影响也是深远的。
可以这么说,王大庄这个村子,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恩人,因为我干农活水平差,但是按规定我还必须拿满劳力的工分,我多吃多占的那一部分,是全村人分担的,他们没有怨言,就是有恩于我。
这里我要重点提到三个人,前两个人是我在落户期间的生产队长焦大旺和他的老伴焦大妈。焦大伯是个红脸汉子,农活把式,言语不多,主意不少。我刚落户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干,有一次铲场,一不小心差点儿把右边大脚趾铲掉了,从此以后,焦大伯就不让我干带有危险性的活。焦队长有个儿子叫焦万银,是我初中同学,也是我在农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们家但凡有好吃的,都要派焦万银把我叫过去或者给我送过来,要知道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母鸡下蛋一般是不吃的,要拿到街上卖给食品站,然后买盐买布买针头线脑,但是我吃了他们家多少鸡蛋,我不知道。焦大妈慈眉善目,喊我老孩,把我当成她的儿子,刚落户的时候,我的被褥衣服都是焦大妈给我洗,她还帮我开了一块菜地,教我自己种菜。
我刚到王大庄生产队的时候,还没有知青点,我的临时住处旁边有一家姓台,男主人是粮站职工,女主人是农村户口,也要参加农业劳动,村里人都亲切地称呼她台老妈,我也这么称呼。
台老妈是见过世面的人,很会生活,也非常能干,因为孩子多负担重,她还养了一些鸡鸭和猪,贴补家用。在我落户第一年割稻期间,台老妈除了喂猪,还要喂我,因为我病了。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干过那么累的体力活,初生牛犊不怕虎,两天下来,就一头栽倒,后来还发起了高烧。那几天,焦队长给台老妈一个任务,就是照顾我,我的日子一下子好起来了,天天有好吃的。因为是病号,又是知青,我的饭是单独做的,台家的孩子只能看不能吃。
台家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和我同岁,最小的女儿才四五岁。我记得有一天台老妈做饭,不知道是谁嘀咕,好像是说什么东西不是生产队给的,台老妈把自家的东西做给我吃了。后来才知道,生产队那时候也困难,当时就拨了点粮食给台家,而台老妈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印象最深的是一碗猪油葱花炒干饭,干饭里有一个被切碎了的咸鸭蛋,红黄白绿十分好看,满屋飘香。我吃了一碗,把碗送回台老妈家的时候,台老妈说,锅里还有,说着就拿碗去盛。我没有推辞,把剩下的全吃了,台家最小的妹妹为此还哭了一场。因为猪油、鸭蛋都是他们家的,她眼巴巴地等了半天,居然一口没有吃上,她自然伤心。而这些我并不知道,我还以为人人有份呢。
两年后我参军走了,对于王大庄的长一辈,我怀念的太多。以后探亲回去,偶尔还能见到几个,焦大伯和焦大妈、台老妈我都见过,他们夸我出息了,我也问这问那,都是礼节性的。他们夸我是真心为我高兴,我也发自内心为他们祝福。但是有一点,就是始终没有请他们好好地吃一顿饭,没有耐心地坐下来跟他们拉拉家常。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很想和我在一起多说会儿话的,但每次都说,你忙啊,你忙你的吧。他们大约认为我地位变了,对我很客气,客气中隐隐有点距离感,我应该是有察觉的,只是没有往心里去。我有时候甚至想,没关系,再等等,总有一天,我休闲了,到村里去摆上酒席,把父老乡亲都请到一起,痛痛快快地回首往事。
后来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我的老巢搬到另一个镇子上,我同王大庄的联系就更少了。
前年探亲回去,路过洪集,想起了焦大伯老两口,想去看看,又怕村里熟人多,被缠住了走不脱,就托一位兄弟,捎三百块钱去,尽尽孝心。没想到离开洪集不到半个小时,这位兄弟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说你交办的事情我没法办,我把钱交给他大儿子了。我问怎么啦?回答说焦队长去世了。我赶紧问,焦大妈呢?我那兄弟迟疑了一下,低沉地说,也走了。
那天下午,我的心情坏极了。
今年春天回老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焦万银,说起这件事情,焦万银安慰我说,你有那个心意,他们九泉有知,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说我不能再等待了,我得抓紧时间回去看看台老妈,争取这次就去。焦万银说,台老妈去世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来去匆匆,疲于所谓事业,我忽略了太多的事情。我心目中的焦大伯和焦大妈,我心目中的台老妈,还有几个我记不得名字的长辈,一直都还是原先的样子,正当壮年,气色健康,仍然早出晚归下田干活,随时准备接受我的拜访。哪里想到他们会老呢?哪里想到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呢?
等我回过神来,想表达我的感恩之情的时候,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