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早晨 五

国果然争气,先是入了团,后又当上了“司令”。

国是第三年夏天当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热,狗长伸着舌头,颍河缩成了一线,知了在树上无休无止地聒噪,于是国当上了“司令”。

国的“司令”仅仅当了十四天。在这十四天里,他领着学生在县城里抄了七七四十九户地主富农的家,在县委大院里吃了五顿不掏钱的饭,呼口号时嗓子哑了六回,还弄了一根武装带在腰里束着,因此国非常乐意干“司令”。

国乐意干“司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参加了他的“造反组织”。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学,坐在他前边的一个位置上,国每天上课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还有脖颈上那隐在黑发里的一点奶白。国很愿意看她的脸儿,也很愿意跟她说说话,只是没有机会。现在在一个“司令部”里“工作”,说话机会自然多,也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国是牵着戴高帽的老校长游街时碰上三叔的。三叔领着乡亲们拉架子车来城里交粮。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交粮的车队碰上了国率领的游行队伍。国他们戴着红袖箍,一个个穿得十分周正,边走边呼口号,威风了一条街。三叔他们光脊梁亮着一身臭汗,一个个老牛似的拽着粮车往前拱。人多,口号声就震天地响亮。国一边呼着口号一边喝道:“让开,让开!”突然,国的脖领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热烈的话夹在喉咙里,国冷不防扭身一看,却是三叔。国忙说:“三叔,啥时来了?”三叔瞪着眼说:“鳖儿,不好好上学,在这儿胡闹啥哩?!”这一声“鳖儿”让“司令”很丢面子。国红着脸说:“革命哩,咋是胡闹!”三叔拉住国,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绑的老校长,小声说:“国,咱回去,咱回去。”国梗着脖儿说:“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说:“鳖儿,我断你粮!”国自然很狂,国根本没把三叔放在眼里,一听这话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声呼道:“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这一声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着国,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满老茧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国的脸上,那巴掌扇起的风臭烘烘的,带有牛尿马尿的气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跄后退了两步!天旋旋,地转转,那口号声一时显得很遥远。三叔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光肚儿在村街里跑……只听三叔厉声说:

“回去!”

在十字路口,这一巴掌扫尽了“司令”的威风,把趾高气扬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头大麦。那一耳光如此响亮,致使游行队伍顿时停下来,学生们呼啦啦把三叔围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着胸脯,大声说:“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贫农!”这时送粮的乡汉们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围过来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东侃侃地背了一条“语录”,说:“为啥打我们‘司令’!”三叔说:“㞗哩,自己娃子还不能揍?!”光脊梁的野汉们也跟着嚷嚷:“自己娃子哩!”这一刻,国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司令”强忍着没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里翻,涌到眼里就是泪。国知道站在队伍里的女同学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里带着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个淹没了!国不敢抬头,可还有点心不甘,嗫嚅地说:“我走了他们咋办?”队长不屑地说:“㞗哩、㞗!”说着,就把国从人群中拽出来了。国木木地出了游行队伍,抱住头蹲下了。片刻,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口号依旧震天响!那是辛向东领头呼的。辛向东一蹿一蹿地蹦着,十分地激动。国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国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觉得对不住娃,出手太猛,让娃子丢人了,就悄悄地买了肉包给他赔不是。国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红红地冒着凶光,跳起来发疯似的指着三叔骂:“老三,我×你娘!×你……”在泼天野骂中,三叔的脸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颤着,两手发抖,那黑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没再动他一指头。

当天夜里,国又偷偷地跑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经干到头了。就在那天下午,辛向东当上了“司令”。辛向东冷冷地说:“你被开除了。”更可气的是同学们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见他就像看见狗一样,朝地上恶恶地吐唾沫!国独自一个孤孤地在操场上转了半夜,觉得实在没脸儿在学校混了,就连夜卷了铺盖。临走时,他在姜惠惠的宿舍门前站了很长时间……

国自此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直闷闷不乐。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饭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墙,见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说话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给三叔个屁股,不管三叔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病好后,国更是很少说话。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河坡里,静静地躺在树荫下,两眼望天儿。河坡里有一丛一丛的芦苇,芦苇挑着天边那火烧的云儿,云儿一会儿狗样,一会儿马样,一会儿又狮头样,夕阳西下时荡一坡霞血,风摇羽红。倏尔,金色的“叫吱吱”从羽红的苇荡里钻出来,射天而去,而后又笔直地跌进苇荡,化得无影无踪。看着看着,国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红格格衫的姜惠惠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噘着肉嘟嘟的小嘴儿,两只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李治国呀,李治国,没想到你这么不坚定!……接着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觉得是三叔毁了他的初恋,也毁了他的前程。三叔当着他恋人的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给了他永远洗刷不尽的耻辱!三叔不是人,是猪是狗是马是驴!若不是三叔,惠惠会跟他好的。他最喜欢惠惠叫他“司令”,那一声甜甜软软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荡神移。若不是三叔,他们将双双走进新的生活,那是一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埋在这无边的黄土地里,再也没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国就心潮澎湃,万念俱灰,在坡里打着滚儿,像狼一样地嚎叫!

国就这样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里噙根草棍棍儿,一动也不动。天黑时,四婶家的二妞就跑来叫他吃饭。二妞每次都给他带一个熟鸡蛋,亲亲地叫着“国哥”,剥了给他吃。国嘴里吃着鸡蛋,仍然不动。二妞在他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愣愣的。二妞说:“该割豆了。”他就说:“该了。”二妞说:“天短了。”他说:“短了。”二妞说:“夜里狗叫得厉害。”他不吭声。二妞说:“梅姑生了个妞。”他还是不吭声。二妞慢慢站起来,说:“国哥,吃饭吧,俺娘叫喊你吃饭呢。”国就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里总晃着姜惠惠……

后来二妞嫁了个煤矿工,是哭着走的。临出嫁那天,国去帮着抬嫁妆,二妞眼红红地说:“国哥,俺走了。”国淡淡地说:“喜事,走吧。”二妞再没说什么。国也不觉,仍想着姜惠惠。

在这段时间里,国情迷姜惠惠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样在他的梦中升起,引他做了许多傻事……然而,恰恰在这段时间里,革命同学姜惠惠已与革命同学辛向东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后,国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紧的。当上“司令”的革命同学辛向东,由于武斗中打死了人,被抓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关了一年,然后被拉到县城西关的乱葬岗枪毙了!辛向东着实红火了几年,因此头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学姜惠惠被流弹打中了大腿,成了瘫痪,后来终日坐在县城的十字街口卖烤红薯。国买过她的烤红薯。国感情十分复杂地站在她的烤炉前,问她烤红薯多少钱一斤?以期唤起“革命”的回忆。姜惠惠抬头看看他,说一毛五一斤你买吗?看来彼此已不认识了。于是国买了一块烤红薯。

再后来,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关于“‘文化革命’中的表现”这一栏,国都填得十分清白。笔走龙蛇,签名自然潇洒。而后在一级一级的组织部门顺利过关。

按说这一栏应该归功于三叔。可国还是恨三叔,恨那当街一耳光的耻辱。